“郑砚卿,此乃御前你放什么厥词!”林广严肃道,“江南大乱还不是你们的错,陛下圣明自会泽被万方。” 殿外的雨又下大了,德元帝听得烦丢了账册撑颐靠在凭几上,有宫婢眼色明白,上前为他按头。袁纮叹道:“诸位,新法推与不推,江南的百姓总要有一个交代。大水淹田,丢了命和地,今年免了赋税,可明年还有,一层层加上去,饶是铁打的汉子背脊都都得弯。” 裴霖冷笑:“如何实行?相公话语轻轻就呈报定策,可底下人却有四五套面孔,收上与收下永远不符,相公怎么不自己去做。” 从来吵得就是如何实行,官员们都是各执已见,谁不敢评论谁不好,毕竟都在一口锅里吃德元帝的饭。 袁纮又拿以前的册目严肃回复,而德元帝端了酒碗正欲喝一口时,卫兵衣袍湿了大半冲跪进殿内:“启禀陛下,御史大夫徐子谅八百里加急!” 此刻殿中众人面神色皆有些错愕,八百里加急从江南赶到这里,只会是生了大事。 德元帝细抿着酒眼神给向张守一,张守一领会,取了折子回到他身边,躬身给德元帝展开观阅。 不过短短瞬间,便听德元帝怒吼:“废物!敢造朕的反!” 酒碗骤然砸在殿中,上好的蓝田玉碗炸开,声响刺耳。 天子圣威顷刻压来,殿内官员及为德元帝按头的宫婢立马跪地,官员面上皆是疑惑。郑郁看着那兵士的雨水滴落,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你们这群人,吵了这么久,到底议出什么了?”德元帝巡视众人气喘不停,语言冷冽。 只有刘千甫缓了缓心神,答道:“陛下,新法必须颁行。” 德元帝又问:“明楼,你呢?” 龙啸尚在耳边,严明楼想着折子的来处与德元帝的话想着定是江南有乱,不得不做出让步:“陛下,新法颁行。可一时贸然而下,势必受阻,需缓而治之。” “太子,你觉得呢?”德元帝眼神又回到奏折上。 林怀湘来前就得刘千甫的教导,此番心有准备,答道:“臣附刘相之见。” 德元帝瞥了眼张守一,张守一收起奏折道:“徐大夫奏言,苏杭两州又遭水灾,因工程水利欠款遭贪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所贪,沟渠与桥梁不堪一击。江南二州九县被淹,死伤民数上百万。粮仓告急,有人举二十万叛军圈地谋反,对抗朝廷。” 此话一出,谁都在心里打了寒颤。 江南被淹了,被大水所淹,开国百年闻所未闻,最严重的是有百姓造反。 造当朝天子的反。 袁纮猛然抬首,言语恳切:“陛下,新法可不推,但百姓受苦迫在眉睫。” 熟料刘千甫直身淡定道:“陛下,百姓造反则是因为世家占田所致,水利沟渠是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修葺,这份折子臣昨日就已递到案头,陛下尽可查验,这几位皆是出身世家。陛下不如杀之,以平民愤。随即以江南为例,先试行新法,也好压住百姓的心。” 那一瞬袁纮望向刘千甫的眼神充满了惧色,这人居然是他引进来的。 德元帝目光在一众臣子间打量,叹道:“谁去?” 一言出德元帝就同意了朝堂上吵了月余的法政。 刘千甫思量须臾,说道:“臣举郑少卿,他对此法颇有心得,且年前并州之事他也处理得极好。最重要的是,他是袁相的学生,此去最为合适。” 德元帝头疼不已见刘千甫举荐人点头答应,勒令郑郁后日出发前往苏州,一路巡视水患推举新法。 平水患,治江淮,镇大乱,推新法。 林怀治道:“可陛下,郑少卿不孰水患及江南事务,怕是手生。” “陛下,扬州大都督赵贞国为人忠实,官风廉洁,可辅郑少卿梳理江南事务。”刘千甫答道。 严明楼不甘示弱:“陛下,湖州刺史善勘水利也可为其辅佐。” “陛下,臣举荐扬州长史张柏泽。”袁纮立马说道。 德元帝没叫他们起来,他慢吞吞起身走至方案前,众人的跪姿伏的更低,玄色绣龙袍带出皇帝威严。他睥睨一众跪拜的臣子,紫绯交错。其中林怀湘的赭黄锦袍异常显眼。 德元帝打量众人片刻后,轻笑:“官场的路,爱卿们别走急了。朕还活着呢,古今看来,臣为君忧,而君则忧及天下。虽说臣子从百姓中走来,一知黎民寒暑,可我也走过这样的路。社稷、社稷,社为土地,稷为谷物,两者与民相合,才有立国立政之本,亦有我大雍朝今日。” 他的目光停在林怀湘与林怀治身上,似是轻叹:“社稷这把担子哪边歪了都不好,我挑着都得小心翼翼,更莫说诸位。思天下为己任,是我这个皇帝该做的,哎!江南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啊。大水淹田,一群废物啊!” 随后宣布:“着郑砚卿为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检校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淮南节度使人选未下前,由你暂统领一切军民政务。江南事务不懂之处可与赵贞国、扬州长史商议。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及修筑堤岸的官员等贪赃枉法。重则立即斩首,余者流放,都散了吧。” 此刻严明楼还想为这几人狡辩几句时,却见德元帝已龙袍一甩离开。他知道自己败了,德元帝没有追究的意思还一开始就同意此法,几句话语就定了这几人的罪,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去翻案这件事。刘千甫不惜壮士扼腕,获得如此局面,还把事情牵扯到皇家,真查下去就是跟德元帝对着干。 ----
第108章 榆树 雨势渐大,无不浇着这座千年骊山,诸人撑伞出了殿。官员大多走远,郑郁随袁纮一起出来,还未开口就见他急行走进雨中,忙拿了廊下内侍手里的伞追上,喊道:“师傅!” 雨中的袁纮只字未听,他只追着前人,前人是由着内侍送离的刘千甫。 郑郁步子踏快,几下追上,倾斜的雨伞遮住了这位一生为国沥血的宰相。 转过假山,四处安静。 “刘仲山!”袁纮大喝。 刘千甫停步转身,袁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上前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按到榆树上,力气所大,树上的积雨瞬落在二人身上,夏日清雨抖了两人满身。 刘千甫身旁的内侍被郑郁拦住,他自己上前将伞撑好,勉强遮住这两人。 袁纮忍住怒气,面部抽搐咬牙道:“刘仲山,你是吃了什么猪脑狗屎?!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都说了不下狠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刘千甫眼眸聚笑,滴落的雨水顺着他的眉心滑到勾起的嘴角,纵然官袍湿了半身,但还是面无忧色,他轻蔑一笑:“七郎,你看这下世家那群废物不都让步了吗?圣上也同意了此法啊,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你不知道?” 袁纮双目发红,眼中突然积着泪,他凄然道:“可这是江南数百万百姓的命换来的啊!刘仲山!你......你真是个疯子,翻尽史册,毁堤放水淹无辜百姓,简直闻所未闻。浙东观察使以及淮南节度使都是你提拔上来的人,你这样做不怕留千古骂名吗?” “只要能留于史册,骂名还是美名又有什么区别?”刘千甫没有挣扎,紫色官袍上的水渍随主人的凄笑妖异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我都是为了千万百姓,舍掉一些圣人眼中的刍狗又有何难?!我告诉你,若是世家那群白痴再不同意,我就一直淹,直到八水漫过大雁塔。” 大雨打着伞面,榆树之下,袁纮听此言心中生怒顿时一拳砸去,刘千甫被打的头一歪,他生生受下这一拳。再次回眼看向袁纮时,眼里还是带着笑,不屑地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挑眉道:“廉颇未老嘛,天下重担你能挑几年?袁维之,你要么回家养孙子,要么听我的以全天下为任,烧开这锅水。” 袁纮放开了他,整个人气的不住颤着往后退,郑郁眼疾手快接住了袁纮的身体,担忧道:“师傅。” 他看见了袁纮的泪突出眼眶。 袁纮抓紧了郑郁的手,泣泪喃喃:“我当初不该信你,午夜地狱门开万魂索命时,希望我这条老命能抵住那数万冤魂。” 袁纮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似是雨水夹着泪滴在那身象征公卿无上的紫色官袍上。妖异的艳紫与凋败的黯紫相交,他凝视着刘千甫。多年过去,十四郎的样貌与那年十八岁的少年无太大差异。 只是物是人非,故人永远是故人。 刘千甫轻笑道:“生时没有来过长安,死后来一遭也算圆满了。不过罪是我犯的,真要找也是找我啊,可惜我从不信鬼神。” 袁纮没有再说话,他在这场质问中,用光了所有力气。他牵着郑郁颤着步子离开,遮雨的伞离开刘千甫,而他也离开树背,走入雨中,温柔道:“郑砚卿,你最好能平江南之乱,否则北阳王的金紫朝服入了棺我也会给他扒下来。” 郑郁回首望去,那人站在雨中,身资清雅,五官就算淌着雨也是俊美的,破了的嘴角带着几缕红丝流下。郑郁淡道:“晚辈不会弃百姓不顾。” 袁纮侧头乜斜:“我还没死,不用你教我的学生。” 师生的身影在雨幕里走远,刘千甫在原地站着没有离开,官袍被大雨淋湿,他长舒一气后。身旁突有黑影递来丝帕,头顶的雨被遮住了。 刘千甫淡然一笑:“事是我做的,殿下要去圣上面前说一声吗?” “姨父哪里的话,你我一体。”林怀湘看他没接,便直接上手擦去他嘴角的血丝,力缓轻柔,低眉道:“我为储君,自然也得为天下人考量。” 先前袁纮和刘千甫的争吵他都瞧见,果然刘千甫这个人就是一把美丽又锋利的刀。 刘千甫没有避开,他凝视着眼前人,心道林怀湘也不至那么无可救药,揖礼道:“殿下忠君体国,臣永志追随。” 林怀湘眼底带着笑,又想抬手去擦刘千甫脸上的水。刘千甫觉得这小孩子突然笑得怪异,只接过帕子自己擦。 郑郁扶着袁纮回到他在骊山的别苑,忙让侍从熬了热姜驱寒,袁纮面色灰白,神情黯然。 郑郁摸着姜汤温度适合后,才递给他,说道:“师傅,新法即行,就代表刘仲山不管怎样都会参与进来。他手段狠辣,江南之事谁都挡不住。” “我未曾料到他竟敢如此,实在丧心病狂,罔顾人伦。”袁纮唇色发白,头上的银丝沾了雨好似又多出几根,他接过姜汤一饮而下,朝郑郁道:“你此番下江南,遇事若有不决,可寻杭州别驾杨立或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柏泽议事,杨立也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他为人刚正,方可一用。张柏泽与我曾是同窗,这些年他治理江南水利,颇有政绩。你细心与他二人讨教,江南局面必会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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