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赵璴的桃花眼微微一垂,周遭光线微弱,唯独他面罩之上的皮肤白得发光。 “我收到了你的信。”只听他说道。 “怕你手下的兵马会拖累你。” “你……”方临渊之后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倒是没有责怪赵璴的意思, 只是心知赵璴在京中的处境也不太平, 没必要为了他来回奔波。 虽然…… 虽然也的确是他忍不住多跟赵璴说了两句闲话吧! 方临渊一时语塞, 再出声时, 语气也难免轻了一些。 “你又这样直接离京,将京中的事情搁下,没有关系吗?”他问道。 “各处我都安排好了的。”只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张了张口, 片刻叹息了一声,有点无奈地说:“如果一群兵也能拖累我,早在虎牢关时我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打仗的事, 你本不用担心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心下也明白赵璴今日仍是帮了的他大忙。 他计划最为困难的最后一环,因着赵璴在此, 兵不血刃地成了完美无缺的一记瓮中捉鳖。 这让他如何还能再抱怨赵璴不守信用呢? 更何况…… 更何况赵璴现在这个被抓包的心虚模样, 看起来也太可怜了点! 方临渊实在做不来盛气凌人的那一方。 “我这次来, 也是有消息要带给你。”就在方临渊僵持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 只见赵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随手将压在脸上的面罩摘了想下来。 那面罩在他脸上压出了一道细微的红痕,可见在山中伪装潜伏了多久。 山里地气湿冷,有多有蚊虫蛇蚁,方临渊知道这是怎样恶劣的环境,而赵璴又悄无声息地为他做了多少。 这人还真是……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手下的动作有些机械,接住了赵璴递来的那封信。 “这座山上的山匪,大半都是充州与兖州驻军的逃兵。”只听赵璴说道。“为首的那个孟诚,在军中时曾是个千夫长,二当家栾俊人与他是同乡,是兖州军的一个教头。” 他语气平缓地向方临渊阐述着,言简意赅,全都是重要至极的信息。 方临渊的眼睛却很难从赵璴面上的压痕上挪开。 他手里的那封信端正平整,却能感觉到其中透出的潮冷的气息。 这是山中的露水与雾气凝结所致,连信封都濡湿成了这样,赵璴身上的水汽一定更重。 他还从小就怕冷呢……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查明他们的身份,是因为兖州军三个月没能抓回逃兵之后,便抹去了他们的名姓和户籍。”那边,赵璴还在接着说。 他似乎很确定方临渊在乎的是什么,也很明白自己是凭借什么才能留在方临渊面前的。 因此,他只字不提自己浸透了衣袍的露水,口中只有方临渊要完成的军令。 他话音落下,看着方临渊,等着他翻开信封,也在等着他的回应。 却见方临渊片刻沉默之后,抬眼看向了他。 “你带了多少人来?”只听他问道。 “你们今晚又要在哪里住下?” —— 这天,回到军营的方将军多带了几个人。 几个形容沉默,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厮,还有一个长袍如雪,面带黄金兽面的高大的商人。 原是楚氏商号的大东家朱厌朱老板,北上谈生意途经此处,因战事而被绊住了脚,正好在城外遇见了方将军。 山匪刚被剿灭,城里不大太平,于是借着旧相识的两分颜面,朱老板带着手下主动询问方将军,是否能在军营里借住两日。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周嘉对朱老板巨商富贾的名头也早听说过。 见着将军带了人回来,他特来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之后,竟还顺带向朱老板讨了些好处,替自己家中的两个妹妹定下了两盒楚氏胭脂行最难买到的江南口脂。 朱老板大方,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还附送了几套式样最新颖的红宝头面,说待回了京城,便派人送去周将军府上。 周嘉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了。”旁侧的方临渊终于看不过眼,开口打断他道。“有什么事,出来说。” 说着,他转头对赵璴说道:“朱老板只管留在我帐中,一会会有兵士送饭,您自便就好。” 便见朱老板风度翩翩地点头,又朝他道了谢。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方临渊的嘴角上下哆嗦了几下。 赵璴这人五花八门的皮子太多,以至于他真的很会演戏。 他看了赵璴一眼,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换了一副严肃的形容,跟着周嘉出去了。 周嘉来寻他,正是为了那个“三十七寨”的事情。 整个山寨全搜查完了,只剩下匪寨中落了锁的几间仓房。因着其中的物件估计会很贵重,只怕遗漏丢失,所以他没敢擅动,只取来了全部的锁匙交给方临渊。 “他们匪寨里也有名册,总共四百二十一个土匪,死了十三个,还有二三十个受伤,其余的已经全部押送到宁北郡的大狱里了。”周嘉说道。 “宁北郡郡守特让属下来请您,问您这些土匪是否要亲自审。” “自然要审。”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为首的孟诚和栾俊人几个都还能说话吧?” “都好端端的,能说话。”周嘉点头道。 方临渊嗯了一身,接过了他双手奉来的名册。 “带上一队人,我现在就去大牢。”他说。 “是。”周嘉应声。 却见方临渊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又道。 “那位朱老板饮食挑剔,我记得他不碰甜食,你别忘了提醒厨子一声。”他说。 “……啊?”不过一个商贾,将军怎么这样上心?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说道:“怎么了?据说饮食相克许会出人命,避免麻烦而已。” 他在周嘉的眼里太值得信服,以至于周嘉全然没看出他错开的眼神里藏着的心虚。 他只一心觉得方临渊周全。 “是!将军说得是!” —— 方临渊在天牢里见到了孟诚。 在来这儿之前,他已经看过了赵璴带来的那封信,对这人的底细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隔着厚重的铁栅栏,方临渊在孟诚面前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孟诚。 三十二岁的年纪,身量很高,肩背也很壮硕。他面上蓄着一层胡须,此时沾染了尘土,显得他形容有些狼狈,却仍能从垂着的眉目中看出些许坚毅的影子。 此人从前的经历,也称得上战功卓著。 他十来岁时便在福州服役,长公主赵玙击退倭寇的那一战,他因驾驶了一艘主力战船而荣获军功,被提到了百夫长的位置上。 此后长公主回京,因无倭寇侵扰,福州水师也减员了大半,他和栾俊人就是在那一年被调任到了兖州。 此后便是去年,他们携百余名士兵脱逃,在充州山脉落草为寇。 方临渊在行伍中待了十来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兵。 身负战功,又有军衔加身的将领,却竟当了逃兵。 尤其兖州这些年,一场战事都不曾有。 他看着孟诚片刻,直到孟诚缓缓地抬起眼来,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长。”二人目光相撞,方临渊径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这是军营里惯有的称呼。 孟诚没想到方临渊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当即一顿:“你……” “我实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么直到弃家遁逃的时候,也不杀围剿你的官兵?”便见方临渊接着问道。 孟诚闻言,套在重枷里的手又微微一攥。 却只看着方临渊,并不说话。 方临渊也很耐心,只静等着。 他眼看着孟诚的手紧紧地握来握去,直到孟诚的胡须微微地随嘴唇颤动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方将军。”他说。“我知道你。前月蓟州百姓为苛政所害,是你为他们讨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样一件事,却是与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词。 方临渊沉默片刻,问他:“难道这就是你不杀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诚笑了一声。 “方将军,您也没有杀我的弟兄。”他说。“是我技不如人,没能赢过你。” 他神色平静,态度也很和缓。 但显然,这番平静里全然是沉沉的死气,他并不打算回答方临渊的问题。 方临渊抱起胳膊,缓缓靠回了椅子上。 “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杀你的原因?”他说。“孟伍长,你若是对大宣的将士怀恨在心,便不会下令不许杀士兵。但你若是心里没有怨恨,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朝廷的粮饷不吃,要去做烧杀抢掠的土匪?” “粮饷?”只见孟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重复道。 方临渊紧盯着他的表情。 冷峭、讥讽……还有难言的沉痛。 “若有内情,你可以直说。”方临渊提醒他道。 却见孟诚转头,看向了监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 一束遥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这里,却又冷冰冰的,与湿冷的砖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听见孟诚说道:“方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将领。” 他语气很慢,很平缓,却微微有些颤抖,言语间却在缓而深的呼吸着,像是在平复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从你拿下陇西第一城时,我与营中的将士们就在听你的传说。”他说。“您用兵如神,待陇西那些行将饿死的平民又能这样公平,他们视您如青天,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问道。 “可是,方将军,摆在您面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发红,方临渊看着他,许久,缓缓答道。 “天上还是地下,总要说了,才有办法。” —— 去年秋天的兖州,像是落入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幻境里。 微薄的收成让本就寒冷些的兖州愈发贫穷,街市上的粮价涨了又涨,饿极了的百姓们将儿女卖掉,换来的银两也只够买三斗米。 米面的价格比人命还要贵。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 兖州贫弱,朝廷的税已经一降再降了。兖州各郡也纷纷开仓放了粮食,但衙门也穷,粮食分到百姓手里,也不过三五天的嚼用。 这是天灾,便是朝廷也没有办法的。 兖州各处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们面黄肌瘦,便是军营里的将士,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军中无粮,主将便将粮饷折银发给他们。但是军中发下的银两,单是买麸糠来吃都不够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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