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浑身都是冷的。 他想象不到……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开春,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性命在饥馑中被熬空,瘦成一把枯骨而死之后,还会被安上逃兵的名头。 “他……他们怎能……”方临渊说不出话。 却见赵璴的手慢慢收拢,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不知道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赵璴此时有多想抱住他。 他只能感觉到,通体的寒冷之下,唯独握在手臂上的那只微凉的手,传递来的力量是温暖的。 “他只要做下了这样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听赵璴说道。“既被你发现了,他逃不掉的。” 方临渊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多让人心颤。 熬了一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里的情绪是战栗而破碎的。 他在因着旁人的生死而痛苦,宛若云端垂目的神明,悲悯、脆弱,却又圣洁得高不可攀。 赵璴在这一刻想要告诉方临渊,待将那个主将捉拿定罪,罚入天牢的时候,他可以带着方临渊去看他们。 可以一刀一刀亲手片下他们的血肉,剖开他们的肚子,往里头填满麸糠和野草。 但是一尘不染的神,哪里见得这样污浊血腥的场景呢。 赵璴的齿关缓缓地收紧了,在平静之中略微震颤着。 他强忍着心疼和暴虐,手下还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生怕握伤了方临渊。 片刻,他轻轻抚着方临渊的手臂,开口时,声音轻柔而和缓。 “你放心。”他说。“有你在,他们必会被绳之以法,付出应有的代价。” —— 天将明时,方临渊才堪堪睡着。 赵璴无处可去,方临渊便挪下了榻上的小桌,要自己去睡榻,将床腾给赵璴。 赵璴让他不用管这些,又说明日还有案子要审,连哄带命令地让他躺去了床上。 脑袋沾上枕头,方临渊迷迷糊糊的,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只记得他睡时赵璴似乎就在旁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说的都是些无关的闲言,但方临渊却竟莫名地感到安心,尤其是在经过昨夜的提审之后。 他似乎真的没来由地笃信赵璴所言,仿佛只要赵璴在这里,那那些草菅人命的恶人身后,就站着一尊手拿功德簿的阎王。 他放任着这种信任的情绪滋长,并不知道自己迷蒙之间将要睡去时,伸手攥住了赵璴垂在床榻旁的衣袖。 “赵璴……”他将睡未睡,似乎还有话说,但后头的话就都成了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赵璴袖子下的手指随着微微一颤。 他从不知道,只是简单地叫一声名字,就能让人浑身的血脉都酥麻起来,酥得他心口微微发软,酸甜地塌成了一片。 “嗯。”他很轻声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我在。” 而睡梦里的方临渊则轻轻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来,将他整片衣袖都压住了。 他的脸颊正贴在他的手上,像是引颈受戮的小羊羔,不知危险似的伸头来蹭刽子手。 刽子手的刀不自觉地倒了过来、软绵绵地扎进了他自己的心窝里。 这天夜里,赵璴轻手轻脚地在方临渊的床边,跪坐下来,就着方临渊睡着的姿势,轻轻趴在了他的床沿上。 他谨慎地放得很轻的呼吸,与方临渊平静和缓的呼吸缓缓交缠在了一起。 他这样冰冷污浊的魂魄,竟也能有资格,守着他眼里最干净明亮的那个人。 赵璴静静看着方临渊。 而他的心脏也就这样,乱七八糟地一直跳到了天亮。 ——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方临渊起了身。 倒是难得,他明明后半夜才睡着,睡时心思重得像压了石头,这一觉却睡得尤其安稳,以至于他醒来时特别精神抖擞。 这可是好事。 正午之前,他将早膳和午膳一并用了,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查三十七寨的详细状况。 口说无凭,还需要找出能佐证他们供词的证据。 方临渊先去了宁北郡衙门,调出了这几个月来与三十七寨有关的全部供状。 充州山脉旁有一条极为重要的商道,连接南北。因着充州山脉连绵数百里,因此北地过往的客商多半都是从这条商道而过,正在匪寨西侧十余里的位置。 与三十七寨有关的案子,多半也在这里。 除却些许冒作匪徒的抢劫斗殴案之外,这些劫掠商道的所有案件,当真像孟诚等人所言一样,凡受三十七寨劫掠的,最多只会被取两成。 甚至还有在抵达充州之前便被抢掠过的商队,路遇三十七寨之后,分文没取便被放行了。 而这些卷宗中,还有一个案子很有意思。 是宁北郡附近的一个镇子,接连数日发生了三五起入室劫掠的案子,将当地富户人家屠杀殆尽之后,挨个扫荡了一空。 据说这事正是山上的三十七寨干的,镇子中一时人心惶惶,日日关门闭户。 却不料数日之后,几个当地的地痞横死街头,尸身被绑在了衙门前的石柱上,皆被斩断了双手的手筋。 而在他们头顶,匕首入木三分地戳在石柱之上,戳着一张斗大的纸,上书几个大字。 【污我山寨者,罪该万死】 这些案子递呈在了方临渊面前。 “这些土匪,只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将自己当做绿林好汉呢。”眼看着方临渊面色不大好看,宁北郡的郡守当即斟酌着用词,小心劝慰道。 “将军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山匪罢了。” 方临渊却偏过头去,看向郡守。 “大人嫉恶如仇,倒是纵了这些匪徒半年有余,也从没上报过朝廷。” “这……”郡守当即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这确是一群可恶的匪徒没错……但这些人盘踞宁北郡多月,倒也的确没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郡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摆摆剿匪的架势,过一两个月走流程似的清剿一圈,也便罢了。 可若是上报了朝堂,那便当即会有大官前来督办,到了那时,麻烦事可是就比一伙绿林好汉似的山匪要难缠多了。 郡守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方临渊也没打算难为他。 他将这些案卷收拢之后,让郡守这两日派人誊作文书送至军营,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会儿刚过正午,时间还够方临渊走一趟三十七寨的。 他手里还有三十七寨库房的锁匙,等到匪寨里的物品在他的眼下清点完毕,这些证物也就清查得差不多了。 周嘉早早地带兵等在了匪寨门前。 这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京城将领倒是这一点很好。他跟范玉树一样,谨慎,小心,不敢出一点岔子,真办起事来靠谱得很。 他跟着方临渊一道,骑着马上了山去,挨个打开了匪寨的库房大门。 开门之前,周嘉还摩拳擦掌的。 “听说从充州商道过路的,多的是北地的大商人。”士兵上前开锁时,周嘉对方临渊说道。“他们匪寨中只怕都堆满了金银吧?将军,若是将这些带回京城,陛下定然会大喜,到时定会大加嘉奖赞赏将军……” 说话间,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 周嘉好奇地探头向内看去,方临渊也抬起脚步,走到了库房之中。 “这……这……” 周嘉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想象中的满室金玉并没有出现。里头堆放着的,是落灰的兵器、破旧的桌椅、过冬用的炭炉、扫雪用的笤帚,垦地用的犁铧……东西杂乱,堆得却整齐,满满当当的,活像是进了农家的后院。 周嘉诧异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面色平静,只抬手对旁侧一队负责书记的士兵说道:“清点清楚,全部都要登记入册。” “是!”那些士兵应声,各自忙碌去了。 周嘉的眼睛却要惊掉了。 这满屋子的破烂,有什么可登记造册的?直接丢到山下去,让那些百姓各自捡回家不久行了? 却见方临渊神色平静,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周嘉当即明白过来。 “将军英明!”他说。“这样的山匪,怎么会没有地窖和暗室?是了,属下被眼前的东西迷惑住了,怎么没想到这些!” 方临渊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心有九窍,倒是会脑补得很。 那边,不等他说话,周嘉便扬声说道:“都查仔细些!若有什么通道、暗门,统统不许放过!” 眼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方临渊便也没反驳他。 反正查仔细些,也不是坏事。 四下的搜查有条不紊,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倒是让方临渊轻松不少,不必盯着怕人暗中动手脚。 堆放着的破烂物品被翻动着,尘土也被激扬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将军,这里有一道暗门!” 还真有? 方临渊一愣,领着周嘉抬步走上前去。 便见前头的士兵们已经推开暗门,几十个士兵蜂拥而入,先行替他们探好了道路。 暗门背后,是一条阴暗而潮湿的阶梯,通往库房之下。已有士兵端来了灯火,几十个人走在前头,很快便将整个地下的密室照亮了。 方临渊循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便听地下的士兵迟疑着道:“将军,这密室里也什么都没有,就一堆破衣服,奇怪得很……” 方临渊抬头看去。 便见偌大的密室里,堆了一地陈旧落灰的衣袍。 方临渊瞳孔骤缩。 他紧紧盯着那一地衣服,许久都没能发出声音。 旁边的周嘉嘴里还在嘀咕,走上前去,随手挑起了其中一件:“怎么是胡人的衣服?这哪儿来的啊……” —— 是胡人的衣服。 非但是胡人的,还是数月之前,花朝之夜,在上京城烧杀抢掠的那帮胡匪的。 周嘉拿起的那件衣服,在灯烛的照耀下,反射着细微却独特的光亮。 那是胡布,京中才有的胡布,颜色、形制,都与那天夜里的胡人匪徒一模一样。 方临渊伸手接过了那件衣服,便见胡布所制的布料之上,隐约还可看见暗红的血迹和火焰灼烧的痕迹。 “全部撤出,封好密室,这里头的任何物品都不许带出,也不许损毁。”方临渊当即转头,对身后的士兵说道。 眼看着他神色严肃,周嘉也不敢玩闹,赶紧将旁边士兵手里的衣服丢了回去,招呼密室里的士兵迅速撤出。 “将军,这是……”临出密室之前,他小心地问方临渊道。 却听方临渊说道:“先别多问。这间密室锁好,其余的物品,登记清楚后造册送到我的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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