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使馆内的宫婢上前,在车前摆下了红木足凳,又替赛罕打起了车帘。 却见指染蔻丹的一只雪白素手一把撩起了车窗上的帘幔,赛罕端坐在里头,一动不动。 “方将军,你一路都未曾看我一眼。”她说道。 “公主即将入宫,臣不敢失礼。”方临渊头都没抬,在车下说道。 赛罕在车上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 侍女们上前搀扶,赛罕却抬手轻轻挥开了。她单手提起裙摆,足间在车前以踏,便飘然落在了地上。 金玉叮当间,她一双眼仍旧看着方临渊。 “方将军,你放心,我也不是不要性命的人。”她轻轻笑了一声,对方临渊说道。 “你只管抬眼,不必害怕。” 嘴上说着要性命,但那语气却轻佻地上扬着,像是要勾人的妖精。 方临渊却心如死水。 她似乎咬定了男子身上总该有些劣根,却不知道,他家里早有了一只修成了精怪的狐妖,算起道行,只怕比她还多几年。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你要说劣根性,那我没有。你要说妖精,自家就有一个:D
第65章 方临渊自不是怕她。 于他而言, 他领的圣旨唯有安全将赛罕公主接抵上京这一件而已。如今她安全到达,再不必他做什么,此时礼貌应对, 也不过是为着大宣的颜面罢了。 于是, 他并未多言, 只略一垂首,朝着她不失礼节地后退一步, 说道。 “公主殿下,使馆内有鸿胪寺的大人接应,末将就告退了。” 说着, 他朝着赛罕公主略一拱手, 便抬手接过了身侧卫兵手中的缰绳。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就在他转身的时候, 赛罕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她似是有不甘的。 同样一句话, 两年前她也曾在虎牢关的城门外问过。 在突厥被捧上云天的少女从没有遭到过这样的拒绝,被逐到城门外时,一双眼紧盯着方临渊, 问他是否还有话说。 当时方临渊头也没回,只一抬手,让守城士兵关门。 城门在她面前阖住之际, 方临渊在门内淡淡说道。 “快回去吧,天黑之后是有狼的。” 而到今日, 方临渊再听这话,仍旧是面不改色。 他着实对对方从没起过分毫的心思, 再如何旧事重提, 他也听不出来其中的深意。 不过, 他倒是的确有话说。 他微微偏了偏头, 话虽是对赛罕说的, 一双眼却是神色平静,淡淡扫过了她身侧的几个突厥来使。 “那末将便祝愿使团在京之时,一切太平,万勿再有歹人蒙面纵火,伤我大宣臣民。” 他这话,便是在说前番胡匪在京作乱之事了。 却见那几个使臣面上皆是一愣,继而无声地交换着目光。 而旁边的赛罕,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们怎么会做这样阴险的事?”她上前一步,扬起了下巴。 “况且,即便要做,我草原上的勇士,也不会害羞地还要把脸蒙起来吧。” 她语气自信而高傲,旁侧几个使臣的表情也有些耐人琢磨。 方临渊的目光在他们几个脸上微微一停。 难道他们几个都不知情吗? 他存下心中的疑惑,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朝着使臣们略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牵起马来,转身沿着戒严街道离开了。 所过之处,十六卫的将士皆执刀行礼,神色肃穆而尊敬。 而他身后,赛罕立在使馆门前,看着他的背影。 使馆内的官员早就率众迎了出来,看她站在门外踟蹰不前,连忙笑着上前问道:“公主殿下,可有何处不妥?” 赛罕转过头来,狼似的眼睛静静看向了他。 “没什么。”她神情自若。“只是没见过这样繁华宽广的街道。” 那官员一愣,继而朗声笑了起来:“是微臣疏忽!公主若有兴致,这些日微臣可安排下属随公主游览京城,若有什么繁华秀丽的去处,都可带公主一览。” 赛罕闻言笑了笑,转过头去,临进使馆的那一刻,又朝着方临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见牵马而去的将军已经到了街口。 那儿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红木雕栏,四面着锦,檐角上的铃铛在风里轻轻地摇晃。 她看见方临渊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缰绳递给了旁边的下人,那马车的窗幔正好从里打起,他回过头来,正朝着车里那人笑。 是个女人,绫罗加身,满头珠翠。 她生得很美,远远看去便可见一副汉人女子特有的雍容华贵。她眉画得很柔,眼却锋利,垂眼跟车外的将军说话之际,不经意地一抬眼,便与赛罕的目光隔空撞在了一起。 戒备,打量,还有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知道她! 那一瞬间,赛罕确认了一件事。 她眼看着将军身姿轻盈地跳上马车,又看着那女人眼风扫过她后,径直放下的窗幔。 平静而轻慢的模样,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下败将。 当即,赛罕血脉里逞凶斗狠的本能当即翻涌起来。 什么草原上最好的儿郎且先搁置不谈,她倒要看看,这女人究竟的过人之处究竟在哪里。 能将她比得黯然失色的,这人可是第一个。 ——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临渊根本没想到赵璴会来这儿接他。 但看赵璴妆容精致、衣裙昳丽的,方临渊看了看他,想是他刚去赴了什么宴,正好路过吧? 方临渊只觉太巧了。 便见赵璴微微一顿:“恰好路过,便停在这儿等了一会。”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暗,便显得人的肤色与神态不大分明。方临渊看向赵璴,总觉得他眼下似有些乌青。 他多看了两眼,却又看得不太分明。 罢了。 以赵璴的心性,总不至于有什么事能让他一夜没睡吧? 接着,便听赵璴问道:“今日一路上如何?” 方临渊当即笑道:“都还太平。我总之只管保护她们的安全,一路也没遇见土匪,想必是充州剿匪的成果不错。” 便见赵璴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她没有纠缠你?” “那没有!”方临渊没看出赵璴的欲言又止与试探,坦然地实话实说道。 “许也是年长了两岁的缘故吧,她如今谨慎了不少。刚才只多与我说了两句,没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方临渊当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不会是怕我碰见什么麻烦吧?”他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一时没有答话。 他不回答,便是默认。 方临渊眉眼当即一扬,像是战场上一把夺过了旌旗的将军。 他又捉住了赵璴的一条小尾巴! 可就在他兴冲冲地,偏过身要说什么的时候…… 不知怎的,再看赵璴那身柔软的绫罗,他周身浮现起的却是那番坚硬而韧的触感。 他竟又想起了上回。 想什么呢! 方临渊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赶紧坐了回去。 罢了罢了,马车晃来晃去的,毕竟不安全。再多有两次,只怕赵璴都要觉得他奇怪了。 方临渊讪讪地在原处坐得端正。 便听赵璴片刻停顿之后,又说道:“我只是怕有意外发生,传进皇帝耳朵里,他会对你生疑。”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看吧,人家赵璴还在为他仔细考量得失,他倒好,脑袋里面老窜出上回的尴尬事。 他正襟危坐,在强烈的羞愧之下,乖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赵璴教他弄得微微一怔。 他偏过头来,便见身边的方临渊正襟危坐,双手搁在膝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个受了训的学生似的,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这是怎么了? 此处分明只他二人,还隔着宽阔的一条楚河汉界。 赵璴不明所以,却又怕吓着他,一时只捻了捻笼在衣袖下的手,忍住了想要触摸他头顶的冲动。 —— 钦天监遍观星象,挑下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迎接赛罕入宫。 而在这日之后的第二天,方临渊又一次见到了林子濯。 他看起来比前些日瘦了些,精神也并不太好,眉目之间似沉着黑云。 想起他前些日被陛下申斥的事,方临渊没有多问,只在卫戍司给他倒了杯茶,说道:“今天有空吗?望江楼近日来了一批江南的好酒,一起去尝尝?” 林子濯却是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他时,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林子濯接过茶盏,直饮了半盏下肚,才开口道:“酒就不喝了。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寻你。” “你说。”方临渊连忙应道。 “陛下昨夜特下了旨意,突厥的使臣抵达京城,需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林子濯说道。 “陛下是担心,突厥使臣会和上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勾结,再在城中作乱?” 林子濯点了点头。 “现在整个使馆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不必担忧。”林子濯说。“但是北市的西域商人数量众多,需要交给你们十六卫。” 方临渊当即明白,点头道:“好,这不是什么难事。若有哪个商户有所异动,我派人去通知锦衣卫。” 林子濯应了一声。 说到这个,方临渊微微一顿,又道:“不过……陛下当真这样怀疑?” 林子濯看向他。 “昨日我送突厥公主入京时,曾在使馆门前问过话。”方临渊眉目微微沉了沉,回忆片刻,说道。 “可我看他们的神色,只是疑惑,却不慌张,像是对当日之事也不知情一般。” 方临渊自知这样的猜测很武断,但是据他对突厥人的了解,那些莽直蛮人若是心中有鬼,经他突兀一问,决计不该有这样好的定力。 他这话说得也有些犹疑,倒是林子濯,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凝了凝。 “你套过他们的话了?”他问道。 方临渊一愣,连忙答道:“这倒没有。就是临走时警告了他们一番,没问出什么来。” 林子濯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他叹了口气,再看向方临渊时,眼神认真极了。 “临渊,记得我当日对你说的话吗?”他说道。“你去蓟北之前。” 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林子濯微微倾过身来,缓慢地、郑重地对他说道。 “陛下很器重你。”他说。“你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余旁的都不必管。”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没说出话来。 林子濯面色并不太好,但一双眼却灼灼地看着他,其中的认真与肃穆,是方临渊从没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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