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已经摆了半桌子,赵璴这会儿还不在那儿。 他确实口腹之欲不重,从没有在桌前等着吃饭的时候。想来这会儿也是,不是在忙事情,就是在看书。 方临渊就也没打扰他,见着桌上的筷子还没搁好,那大虾闻起又喜人,便干脆挑了一只最上面的,提着虾须子丢进了嘴里。 好烫! 方临渊猝不及防,猛地哈出了几口热气。但那大河虾当真又鲜又香,他一时没舍得吐出来,正与它斗智斗勇之际,恰一抬头,看见了从里头走出来的赵璴。 方临渊烫得说不出话,眼看着赵璴眉头一紧,快步走上前来,捏着帕子的那只手接在了他面前。 “吐这……里。” 赵璴一句话没说完,便眼看着方临渊咕咚一声,将那只罗汉虾咽了下去。 “吐什么?” 还在回味着满口滚烫鲜香的方临渊不解地问道。 赵璴的目光在他面上顿了顿,没言语,只拿起桌上才从窖里启出的酸梅汤,给他倒了一杯。 两人在桌前坐了下来。 酸梅汤是绢素做的,里头加了两三味中药材,饮起来不会过甜,还可消暑清热。 赵璴自是不必清火的。他一年四季体温都比旁人冷些,倒是方临渊,这几日天气太热,他每天眼看着他进门时,额头上都是一层细汗。 他将酸梅汤递给方临渊,眼看着他端起饮下,口中直道好喝。 “喜欢的话,明早让绢素再给你备些。”便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连连点头。 “那就多谢绢素姐姐啦!”他还不忘扬声,朝着门口的绢素笑道。 门前的绢素也朝着他微微一笑,行了个礼。 方临渊回过头来,正又重新捧起碗时,他听见赵璴在旁侧问道:“你见过突厥的赛罕?” 方临渊手下一顿。 诶?赵璴怎么会突然问她? 他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正径自斟茶,垂着眼,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哦,也是,赵璴可能已经得了赛罕这几日便要入京的消息。 “啊,是,见过一回。”于是他随口应道。 反正他只去充州接应,当日便可返回京城,一路上卫兵与使臣都在,他没有和赛罕单独相处的机会,自也不会落人口实。 既没什么可担忧的,方临渊便也没把这位突厥公主再放在心上,听赵璴问,也只随口一答。 却见倒茶的赵璴在他转过眼神的那一刹那抬起了眼来,深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说,她曾女扮男装入虎牢关,是你识破了她,将她送出城去的。” 说起这个,方临渊就有的聊了。 “哪里是我识破的她?她那时年幼爱发疯,混进军帐就取了头巾,瞎子都能认出是个女的!”他放下喝了半碗的酸梅汤,朝赵璴控诉道。 方临渊到现在都不会忘,好端端的和谈,硬是教突如其来的赛罕给搅黄了。 也正因如此,他当时稳住突厥、留出些许时日整装屯粮的计划也落了空。若非他此后临时想出了夜袭王帐之计,单正面相抗的话,只怕要与那帮蛮夷鏖战小半年才能分出胜负呢。 于是,素来不对旁人恶语相向的方临渊第一次说谁“发疯”,于他而言,也不算冤枉了赛罕。 却未见赵璴听见他的用词,搁在桌上的手微微一顿。 倒是从没见过方临渊这样说起谁过。 用词有点锋利,但语气却听不出厌恶,反倒显得其中的责备太过绵软,以至于多出了些旁的意味。 正回想着自己那夜关门放火的妙计的方临渊,自然看不出赵璴眼里复杂的探究。 片刻,他又听赵璴问道:“你送她出的城?” 那是自然啦! 赛罕自己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方临渊却怕她的血染污虎牢关的军帐。为防止中途发生意外、那仁帖木儿接机发难,他亲自率了一队人马,将她丢出了虎牢关去。 “是啊。”方临渊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没明白赵璴干嘛要问这个。 便见赵璴又不说话了。 方临渊回头,便见后厨的侍女已经端了最后一个菜上来,又给他们摆好了碗碟和汤匙。 哦,是了。府上人多眼杂,赵璴向来谨慎,与他说话都是在人后的。 方临渊很体贴地没再多问他,只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笑话给赵璴听。 “说起来,这赛罕公主和那仁帖木儿当真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狠得要命。”方临渊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汤匙来给赵璴盛汤。 “当时我怕再生事端,就干脆将她往城门口一放,除了让士兵放出风声后盯紧她之外,没让人护送她。”方临渊说道。 “却不料那仁帖木儿根本没派人来接,全然不在意她的死活。她呢,也没在原处等,套了匹野马自己回营帐去了。” 说话间,一碗松茸参鸡汤已经盛好了。 方临渊端着放在赵璴面前。 “小心烫。”他说着,又接着叹了一句。 “也是突厥人不让女子上战场,否则只怕我见她不止一面,她也不会嫁到上京来。” 却在这时,他听见赵璴冷不丁说道:“她来上京之后,就是皇妃了。” 从来不爱多言的赵璴,不知怎的,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废话。 方临渊一顿,便见赵璴已经径自拿起了筷子,用膳去了。 而他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发现—— 赵璴不是能说话吗! —— 两天之后,充州以北的驿馆快马递送消息入京,说突厥送亲的来使队伍次日一早便会抵达充州境内。 前一天入夜,方临渊便出城领了兵马,北上而去。 迎接来使,他换上了御赐的麒麟曳撒,腰佩长刀,头戴宝冠。便连流火都换上了清明那日他在曲江池边为它赢来的白玉嵌金鞍,远远看去,华光璀璨,烨然如天降神兵一般。 这一日,安平侯丰神俊朗的英姿,又在上京城里传开了。 人都道方临渊极得圣心,但方临渊却知道,奔袭数百里去接应来使,并不是什么轻松的美差。 他领的五百骑兵天色将晚时启程,到了后半夜才抵达充州边境。那里有一处旌旗飘飘的官家驿馆,正是他们迎接来使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方临渊身后的兵马已然是风尘仆仆的了。他看了一眼天光,便命一众骑兵下马修整。 草草在驿馆里用完一餐饭后,他便率众整顿仪容,策马列阵,站在充州边境的驿馆门前,静候使臣到来。 充州山脉上射出第一道红日的光芒时,方临渊看见了天际处浩浩荡荡而来的使团。 彩旗飘飘的仪仗之后,是红幔飞舞的八架马车。突厥的战马身材高大,马车也高得像座小房子,朝阳红彤彤地落在马车上,照得其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而在那之后,便是大车的箱奁、牛羊,皆是这位公主殿下的嫁妆。 “突厥人竟有这样大的手笔……”方临渊听见身后的卫兵小声叹道。 方临渊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那卫兵当即意会,在马上坐直了腰背,不再言语。 五百骑兵整装列阵,立于边境线前,宛如数百金甲塑像一般,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 浩浩荡荡的仪仗渐行渐近,最后停在了金甲列阵的边境线前。 哗啦一声,五百骑兵收刀下马,金石相撞之声宛如山呼海啸。 赛罕撩起车帘,看见了远处那位红衣如火的将军。 “十六卫将军方临渊,奉吾皇之命,在此恭迎突厥公主入京!” 朝阳悉数照在他的脸上,英朗俊绝而挺拔如剑,一时间,便是她身后的太阳都失了几分颜色。 —— 两年了,赛罕的眉眼长开了许多,盛放的格桑花一般,整个突厥王庭都没有一人的美貌可与她相较。 方临渊抬头,便看见了那张探出了马车的面孔。 比之大宣的女子,她的眉眼更深邃得多,眉睫浓密,发丝卷曲着,是在阳光下会被照成金色的浅褐色。突厥女子的妆容也要秾丽得多,上挑的细眉和艳丽的红唇,是不知内敛与藏锋的异族人特有的装扮。 她头上笼着艳丽的红纱,黄金与宝石环绕周身,一时耀眼得让四境都失了颜色。 却没人会忽视她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是浅淡的琥珀色,不加掩饰的美艳里带着勃勃的野性,不加掩饰地紧紧盯着方临渊。 方临渊眉心一皱,转开了目光。 周围人的呼吸似乎都轻了下来,但偏他没什么感觉,眼只一扫,便抬手下了一道命令。 当即,身后的五百士兵训练有素地列队而上,很快便分列在了和亲队伍两侧,等着方临渊的下一步命令。 方临渊偏过头去,朝着领队的使臣微一拱手。 “大人,时间不宽裕,我们还要赶在日落之前将公主送入上京的使馆。”方临渊说道。“大人们随我启程吧。” 突厥的使团是修整过一夜,吃完了早饭才上路的,这要求对他们而言并不过分。 但是那使臣却难为地看了方临渊一眼,继而转头瞄了一眼身后的马车,片刻笑道。 “当然是好,将军。”他说。 “……不过我们公主一路而来都很忐忑,不知道你们大宣的皇帝是什么模样。将军既然来了,路上既没有旁的事情,不如向我们公主多介绍一些吧。” 一看就知是赛罕的要求,那使臣看样子也是有些为难的,只怕是无法拒绝赛罕,才来对他开口。 但方临渊却从不吃这一套。 面对着使臣讨好的笑脸,方临渊扬起嘴唇,回了他一个微笑。 就在那使臣面露喜色,以为方临渊就要答应的时候,他看见方临渊一扯缰绳,径自掉转了马头。 “可我的任务,只有护送公主一条。” 说着,他抬手,又一道军令下给了身后的五百骑兵。 骑兵们当即得令,围拢着送亲队伍的兵马当即启程。而被围在其间的送亲队伍,也在他们四面八方的包围之下,被迫缓缓地动了身。 —— 方临渊一刻也没有耽搁,日薄西山之时,突厥送亲的队伍便在大宣士兵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入了京城。 按照鸿胪寺的安排,方临渊只要将突厥使臣及公主送入突厥的使馆之内,任务就算完成了。在此之后,便会由礼部、钦天监与鸿胪寺等一同商定公主入宫的日子,届时皇城大宴,就不是方临渊需要操心的了。 他领着使臣队伍,缓缓停在了使馆门外。 使馆前的整条道路都被清了出来,十六卫立于两侧。而在他们之外,百姓们围拢在街道两边,都想看看突厥来的公主是何等芳容。 方临渊下了马,停在了红幔逶迤的马车前。 “使馆已到。”他在车下说道。“请公主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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