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皱眉,很快转醒过来。 天色已经大亮了。若非他多日不得安枕,也不会睡到这么晚才起身。 而在明亮的晨光中,他看见了方临渊坐在不远处的背影。 身段修长,墨发披散在肩膀上。他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似在写什么。 窗外映着白雪的日光明亮地勾勒出他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明媚的金光。 可是他手中所写的东西似乎极令他头痛,以至于他单手握笔,提了半天都没写下一个字去。 他苦恼地开始咬笔杆,像个答不出夫子课业的学生。 赵璴险些笑出声来。 他轻轻坐起,便见方临渊周遭的地上已经丢了几个写废的纸团。 看样子,是与笔下那物缠斗良久了。 赵璴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嘴角也跟着扬起,起身下了床榻。 他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难写,若是由他代笔,能不能换方临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方临渊当即听见了他起身的动静。 方临渊猛地回过头来。 赵璴这才看见,他神色惊慌,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睡醒。 “怎么了?”赵璴一顿。“在写什么?” 他刚走出两步,便听见了哗啦啦的纸声响起。 是方临渊在慌张地收起桌上写了一半的东西。 赵璴停在他身后,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 便见方临渊慌乱之间,甚至连墨迹都没吹干,原本写了一半的纸张,上头的墨都蹭花了。 “没什么,我还没写完……”方临渊急匆匆地解释道。 赵璴的眉心不由得拧起了两寸,垂下眼去,目光恰落在地上的一个乱七八糟的纸团上。 “……离书”。 揉成一团的纸团上,他只看见了模糊的两个字。 便见方临渊扣下那摞书信,又匆忙地去收地上的纸团。 这回,赵璴一把攥住了方临渊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离书?什么离书? 他不知为何心下一紧,在方临渊慌张的眼神里,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了。 和离书。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 这些都是俗话。赵璴目光一扫,直看向了后头半段。 【吾与赵璴二人,于新婚之夜一约既定,择日一别两宽。如今大局已定,合约亦成,故于今日和离……】 哗啦。 刚被展开的信纸,又被人猛地团成了一团。 脆弱的纸张在那张修如竹骨的手中,像是被一把捏碎了一般。 方临渊猝不及防,被吓得肩膀一颤。 再抬头,便见赵璴垂眼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阴沉得令人害怕。 “写给我的?”赵璴问他。 方临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去哪儿?”赵璴又问。 事发突然,方临渊还没想好怎么与赵璴说。 但在赵璴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方临渊顿了顿,小声答道:“陇西尚且不太平。我本就是驻扎在那儿的守将,之前我们也说好了,待到事成,我回边关……” 他之后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面无表情的赵璴,一把抽出了他手中那封刚藏好的书信。 是他快写完的和离书。 墨迹还没干透,但写得很完整,只差一个结尾了。 这样的书信本就文绉绉的不好写,方临渊一早上又心乱如麻,咬破了笔杆也只勉强写出了这些。 他眼看着赵璴将那封和离书展开,垂着一双冷如寒潭的眼睛,平静地将那封书信从头读到了尾。 方临渊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 他很怕,却不知在怕什么。 总不至于怕赵璴打他。 难道是怕赵璴不答应吗? 可是似乎……本能里,他更怕赵璴干脆地答应下来。 一时间,他高悬着的心乱如麻线,教他脑中空白一片,就这么紧张地看着赵璴,看他一字一句地将和离书读完。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或者,赵璴读得很慢。 终于,细微的一声纸张响动,方临渊看见赵璴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分明冷极了,阴鸷而森冷,却偏偏有火焰在里头跳动。 片刻对视,赵璴开了口。 “方临渊。”他语速很慢。“你这是始乱终弃。” 方临渊手足无措地摆手:“我不是,是我们……” 却听得嗤啦一声响。 是赵璴,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摞总有三五张纸的和离书,一把撕成了两半。 方临渊脑中空白了一瞬,便见赵璴一步上前,将他逼得靠在了妆台上。 他的后背直抵在妆台边缘,退无可退了。 “……你是个男人。” 方临渊片刻才堪堪挤出一句话来。 他抬头看着赵璴,声音很小,慌张的眼神显得可怜兮兮的。 可赵璴却只垂眼,将撕成两半的和离书叠在一起,又撕开了。 “你先前不知我是男人?”他问。 方临渊摇头。 “还是现在,嫌我不是女的了?” “不是,是我们不能……” 方临渊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赵璴一把拉了起来。 撕成碎片的和离书簌簌落了一地。 “没有什么不能。” 方临渊被赵璴猛地一扯,一把从妆台前的椅子上拉起来,回身便丢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被褥之间还留着赵璴的气息,温热的,方临渊猛地沉了进去,像是被赵璴的温度骤然裹住了。 他想要起身解释,可赵璴倏然伸手,床帐便在他身后全数垂下。 瞬间挡住了外头全部的晨光。 骤然落下的黑暗里,方临渊只看得清赵璴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又拿我是男人来说事了,是吗?” 衣袍摩挲的一声响后,起身到一半的方临渊,彻底被赵璴的气息笼罩住了。 他被重新压进了被褥之中。 “可我似乎还没告诉你,男人,自有男人的好处。”
第114章 男人的好处这一点, 方临渊不幸在这个早晨领教了个彻底。 许是那人本就是狐狸化的人形,最是阴狠狡诈,偏又记仇, 一旦叼住了对方的喉咙, 便是丁点委屈都是要加倍讨地还回来。 ……不过一封和离书而已, 便将人天上地下地扯过几个来回,也不肯罢休。 铺天盖地的亲吻之中, 方临渊艰难应对着那不留余地的侵略。 他甚至不敢颤抖。 因为凡碰见哪处令他稍有战栗了,这狐狸便会流连在那儿反复辗转,一边将他逼得退无可退几乎要崩溃, 又要在他抖得最厉害时, 一遍遍问他, 还和离吗。 到后来, 方临渊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了。 紧实白皙的肌理上绽开了红樱,像簌簌落在漫天雪地中的梅蕊。 陈年的疤痕被复又描摹过一遍,腰后的那道尤其受到了关照, 以至于身受刀伤之际都可强忍着不发一语的将军,在这样的时刻反倒颤抖着红了眼眶,绷紧了脖颈像是引颈受戮的羊, 将脆弱的喉管绷成一条流畅的线。 再到后来,赵璴开始问他别的话了。 问他是否爱他, 有多爱他,那么是爱他惠风徐徐, 还是爱他骤雨打荷。 可哪一种回答都不是生路。 方临渊不知自己翻来覆去死过多少回。 直到窗外的夕阳染红床帷的缝隙, 方临渊暂且得了救。 便是于虎牢关外鏖战半月都不觉疲惫的他, 也才此时软了筋骨, 躺在被褥间时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 而那只餍足的狐狸, 还慵懒地埋首于无力反抗的猎物颈间,不肯离开。 他微眯着眼,细细地嗅闻过,啄食过,尖锐的犬齿划过皮肉。 方临渊难免又被他留下了一寸寸的标记,片刻又被拉起了脱力的手,挨个吻过手指。 “冷不冷?”赵璴轻轻问他。 方临渊没劲儿摇头,只能任由赵璴将锦被拉起,将雪中星点的红梅遮了起来。 “还是要走吗?” 赵璴吻遍了他一整只手,又俯下身来,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方临渊吓得眼睫微微一颤。 他干什么?若是还走,难道还要再来? 他从前只知严刑酷吏是最消磨人意志的。却不料如此……天上地下地走过一遭,更能磨得人筋骨都软了。 他不由得睁眼看向赵璴。 小将军的容貌本就俊秀英朗,眼下一双眼尾绯红都未褪去,雾蒙蒙的一双眼带着惊惧看向对方,可怜兮兮的,并不自知有多勾人。 便是此时的赵璴,喉中都忍不住叹出气息来。 使得他原本就轻而和缓的语调,放得愈发柔了。 “昨日才说爱我,今天便头也不回地要跑。”他说。“还这样委屈?” “我不是要抛下你。”方临渊的嗓子哑得厉害。 许是这样暧昧的气氛和现下的脱力,让他的情绪也比往日脆弱些。 对上赵璴的眼睛,方临渊顿了顿,却仍接着说道。 “你大业既成,是要做皇上的。我即便能在后宫里做妃嫔,也不能与你生出孩子来。你我可以不在意,可天下需有承嗣。”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在赵璴的注视下偏开眼去,喉咙有些细微的凝滞。 “难道我爱你,就要看你为我承担这样的动荡吗?” 他微一停顿。 “……又或者我与其他人一并侍奉你,我也做不到。” 昏暗的光线下,赵璴没看见他眼中闪起的水光,只是在听到他这句话时,轻轻地笑了一声。 “越讲越离奇了。还没下我的床榻,就想着让旁人来侍奉我?”他说着,抬手轻轻顺着方临渊的下巴,将他的视线转了回来。 “若非要孩子,你替我生一个不就行了。” “我生什么孩子!” 方临渊一愣,伸手就要推开赵璴。 他声音稍大了些,嗓音中的哽咽也藏不住了。 眼中蓄积的一滴泪也跟着滑落下来。 赵璴这回慌了手脚。 “好了,好了。”他当即伸手,将方临渊整个搂进了怀中,一手拍他的背,一手顺他的后脑,轻声哄道。 “在与你玩笑呢,不哭。” 方临渊强想咽下喉咙中的抽噎。 怎么又开始了!男子汉大丈夫,整日抽抽搭搭,成什么样子了! 可他越想忍,却偏越咽不下去,直到赵璴顺着背脊将他气息捋匀,才稍稍压下几分。 “你这样想,与我直说不就好了?”赵璴轻声说着,将他抱紧了。“多大的事,我还以为你又改了想法,不爱我了。” “这怎么是小事。”方临渊反驳他。 “的确不是小事。”赵璴却说。“可是,若非如此,我何必要用这样的身份去面见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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