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粮草、操控粮价,官商勾结,包括漏缴税额,这些罪名全都能给谭暨与江华清坐实了,不再有审讯的必要。 方临渊去见的是昨夜的那个杀手首领。 他的肩部与腿部都受了伤,并不算重,经由军医包扎之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方临渊去提审他时,他被捆缚在牢中,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牢里的狱卒都知道他是死士,于是严阵以待,生怕他会自尽。 方临渊在牢门外坐下,示意狱卒给他松绑时,狱卒还有些犹豫:“这……将军,若是他轻生咬舌……” 方临渊却只看着那人,冲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没事,我知道他不会。” 狱卒闻言,便也没再坚持,按照方临渊所言替他松绑,接着又在方临渊的命令之下退了出去。 监牢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尽?” 那人腿上受了伤,站不起来,就这么坐在牢房中,抬头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倒直言不讳:“你第一回 就没有死成,以后就难有勇气再死了。” 那人看着方临渊,片刻没有说话。 方临渊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笑了笑,说道:“我早知道你不是死士。” 那人眼中隐约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我还知道,你的那些兄弟做得不错,在京中放火之后,动静都闹到皇上面前了。” 那人当即睁圆了眼睛,盯着方临渊看了半天,才终于找回声音似的,沙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他们至今没回来呢。”方临渊说。“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人盯着方临渊,半天之后,才哆嗦着问道。 “……难道他们不在京中的大人府上吗?” —— 这回轮到方临渊意外了。 他强忍着心下的惊讶,片刻之后,问出了这人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原来这群杀手本是军中的兵士。 他们经由层层擢拔,是被选出的一批功夫最好的,据说要编为一个百人奇袭队,单独派驻边疆。 但他们被带走之后,却被领去了江华清府上。 江华清说,他是为京中的大人挑人,这群人是要送去上京,日后为大人、为陛下当护卫的。他们的家人都会被一同接入京城,京中的粮饷也是兖州的五倍,但在此之前,他们要进行另一轮的训练与擢选。 最后只有五十人能够进京。 操练月余之后,京中的大人送来急信,说京中有急事,那五十个人立刻就要。而这个杀手首领,便是被剩下的第五十一人,也顺理成章地替江华清管理起了剩下的人。 他替江华清做了不少事。 暗中保护他出行、给城中各地的商贾递送信件,还有京中送来情报时,替江华清前去接头。 他也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说到这儿,那人渐渐停了下来,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你既知道京中的乱子是他们所为,就也该能猜到他们现在何方。”他对那人说道。 “他们做的事,是在阻挠大宣与异族结盟,是违抗圣旨,无论哪位大人所为都会是死罪。他们既做了,就一定会被灭口,京中的大人也没打算收留他们,甚至于他们身死,都是死在回兖州的路上。” 他看着那人,眼见着他瞳孔战栗,面色变白,接着说道。 “江华清留下你们,也不是为给京中的大人准备。若你们是明路上的人,早就跟着一起死了,他养你们,是借着京里那位大人的手,给他自己豢养爪牙。” 说到这儿,他直视着那人的眼睛,虽是从上而下的俯视,却分毫不见居高临下之感。 他似乎有骨子里洗不去的悲悯,以至于这样与人对视时,总让对方感到信服与安心。 “你们本是大宣的将士,即便是死,也是堂而皇之地带着荣光死去。”方临渊说道。 “可是你们连名字都被抹去了,那五十个人,被当做异族土匪而死,你们,到现在都是江华清的死士,是他随手可弃的刀。若被骗至如此,你还要替他们隐瞒,那我无话可说,也不会再问。” 那人发出了一声呜咽,抬手捂住了双眼。 “是桑大人。”他说。“我曾不慎看见了江大人的信件,是一位姓桑的大人送来的。” “……桑?”方临渊眉心一凝。“他要你们去破坏两国合约?为什么?” “桑大人说……他说……事情是替天上办的,让江大人不必担忧。” ……天上。 方临渊瞳孔一紧,看着那人。 漫天神明,在凡间都是泥塑的神像,无法开口向凡人发出任何命令……天上地下,可以被指作青天的,唯独一人,也只有一人。 可是…… 皇上,皇上自己点头允诺的合约与和亲,大宣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太平,为什么他却又要毁弃? 甚至不惜制造动乱,在自己的京城中纵火杀人。 方临渊看着那个杀手,一时间,喉咙里再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忠心,赤诚,热爱天下数不尽的苍生黎明,也景仰御座之上那位统御四境的国君。 但现在,国君的面目似乎不再像他记忆里那样清晰了。 眉目慈和的他、温文清廉的桑知辛,笑里藏刀的江华清……似乎都渐渐生成了一副模样。 他第一次感到惶惑与陌生。 作者有话说: 赵璴:(摇尾巴)老婆,我是不是比他们像人多了! 方临渊:??你在沾沾自喜什么啊!
第86章 方临渊审完犯人时, 监牢外的天色已然大亮了。 他回到帐前,便见军医正好从里头出来。看见是他,军医连忙上前行礼。 方临渊摆了摆手, 问道:“朱公子怎么样了?” “公子伤得不算严重, 方才换了药, 并未见恶化。”军医说道。“还请将军放心。” 方临渊点了点头,朝着帐中看了一眼。 透过打起的门帘, 正好能看见坐在榻上的赵璴。 已经有士兵给他送来了早饭,几样清粥小菜在他面前摆开,他微垂着头, 恰在面具后露出了一段肤色胜雪、骨相优越的下颌。 不知怎的, 方临渊眼前竟隐约浮现起了赵璴罗裙加身时的模样。 单薄的轻罗在夏日是能看见肩颈的, 朦胧的层层纱罗之下, 偶尔还隐约看得见他锁骨没入肩头时微陷的颈窝…… 他眼前微微一花,接着一句问话竟脱口而出:“他这伤会留疤吗?” 旁边的军医微微一愣。 他似乎不大明白怎么会有男子在意这个……甚至这句问话还是从另一个男子口中而出的。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转过头来有些怔愣地看向方临渊:“……啊?” 方临渊也当即回过了神。 “啊。”他也被自己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 连忙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朱公子毕竟是为我受的伤。” 那军医这才恍然,当即答道:“疤痕会视病人情况不同而定的。将军不日便要折返上京, 若朱公子在意的话,可在京城延请名医相看, 也可在痊愈之后用些除疤的药膏,也会有效果。” 方临渊没大听得进去。 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奇怪想法吓得有点懵, 这会儿胡乱地点了两下头, 便逃似的钻进了军帐当中。 —— 见着他来, 赵璴又给他盛了一碗粥, 连带汤匙一并放在了他面前。 “怎么样?”赵璴问道。 方临渊稍微平复了些, 立即想起了方才审出的结果。 他拿起汤匙,却没喝粥,沉默片刻看向赵璴道:“你说那些胡匪,如果是陛下所派,那么陛下的目的会是什么?” 他对面的赵璴闻言,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审出来了,说他们是皇帝养的人?”只听他这样问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为首的那个说,江华清是在为桑大人办事,而桑大人的那件事是替圣上办的。” 说着,他看向赵璴的眼神有些紧张:“你觉得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说谎?” 只见赵璴沉吟着,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扣动,沉着眉眼片刻没有答话。 方临渊兀自叹了口气。 “可是京中的官员错综复杂的,这杀手本人只怕名字都没听过几个,想将谎说得这样头头是道,实在难于登天。” “他说谎是很难。”却听赵璴开了口。 “但是桑知辛也未必说得是实话。” 方临渊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说道:“当日开放通商,桑知辛本就是极其反对的。那会儿赵瑾正得皇帝信任,通商大半事宜都交给了赵瑾,桑知辛自然不会甘心。” 方临渊微微一愣:“所以,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破坏合约?” “有这个可能。”赵璴说道。“但也只是猜测。若要猜的话,能猜到很多,诸如是皇帝早想出兵突厥,又不想背负暴君的骂名,于是作了这个局。” 说着,他对上了方临渊的眼睛。 “都有可能。”他说。“但是若从结果处倒推,却还有第三种。” “什么?”方临渊连忙追问道。 赵璴嘴唇微微一动,看着方临渊的眼睛,并没回答他,只在片刻之后,嗓音微沉,唤他的名字:“方临渊。” 方临渊眼神一滞。 接着,便听赵璴说道:“合约没被破坏,通商仍在照旧。这次动乱带来的唯一结果,只有你。” “……我?” “你本该去边疆,却被这件事留在了京城。” —— 方临渊只觉这是无稽之谈。 皇上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他留在京城? 这根本就是白费周折。 他回京当日,便连带着捷报与虎符一并交给了陛下。他既是钦封的陇西将军,也是世袭的安平侯,收复边地之后,陛下的任何任命于他而言皆是不可违抗的皇命。 陛下高坐云端,何必与他斗智斗勇,对他这个臣子阳奉阴违呢? 方临渊不理解,却在赵璴专注的目光之下,逐渐生出了两分胆寒。 飞鸟尽、良弓藏的典故,他听说过太多,只是从来都没想过,太平盛世还会有为臣者功高震主的一天。 他片刻没说出话来,却见对面的赵璴直起了身,伸手覆在了他的发顶之上。 “不用想这么多,你只需要此后小心,避其锋芒,其他的都不用担心。”他说。 “有我在。” 方临渊对上了赵璴的眼睛。 那双眼很深,隐约可见汹涌的波涛,乍一看是有些吓人的。 但这肆虐的深潭看向方临渊时,却又沉着一种生死与共的情绪,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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