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仰头喝尽了茶,便换好衣袍找下楼去。 此时正是清晨, 天色大亮,楼下也热闹, 厅中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桌边吃饭, 眼见着方临渊下来, 都站起身向他行礼。 正中那张圆桌上的衡飞章也站起身来, 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将军起身了, 昨夜睡得可还好吗?” 方临渊抬了抬手让士兵们坐下,又对衡飞章回了一礼:“多谢大人关心,休息得极好。” 衡飞章连忙起身,将他往桌前让。 方临渊没与他推拒,顺着他的邀请朝桌前走去,可一双眼睛却是看向门外的。 驿馆外头似很热闹,后院中的车马与粮草都已经被赶到了官道上。只见昨日随行的几个商人这会儿正站在门前,笑眯眯地跟门前的驿官说着什么。 赵璴是在那里吗? 方临渊忍不住朝门外又望去了两眼。 旁侧的衡飞章很敏锐,当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 “啊,将军在看他们?”衡飞章问道。 方临渊回头,便见衡飞章朝他笑了笑。说道:“不过是那几个商贾自作主张,将军不必动怒,我方才已经说过他们了。”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顿,又朝门外看了一眼。 便见是几个随从打扮的人,正抱着不知装了什么的箱奁走来走去。 下一刻,细微的金光在方临渊余光里闪过,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赵璴。 他又戴起了那副金雕的兽面,在日光下熠熠地泛着金光。可他身段偏又高挑而卓然,黄金兽面非但不使他落了俗尘,反倒生出两分光怪陆离的邪性。 他正站在列队于商道之上的车前,这几个抱箱子的似就是他的随从。 “衡大人,我出去看一眼。” 方临渊分毫没有犹豫,回头对衡飞章招呼了一句,便朝着赵璴而去。 —— 他不过是想看看赵璴在做什么罢了,但刚出驿馆,就被几个商贾围了起来。 这些商人都是兖州商会有名的大商人,各个八面玲珑,都像人精。 一被他们围住,方临渊便一步都难向前了,只得在他们讨好的笑容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他解释。 听了一会儿,方临渊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 原是怕他降罪赵璴。 这几个商人说,朱公子今日特起得大早,亲自带人去周边猎户手里买回了些鞣制好的皮毛。据说是因为兖州还要冷些,又需在那里逗留些时日,朱公子便想拿这些皮毛为大人们垫进车乘里,行路途中也能坐得安稳些。 “朱公子给我等都备下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请将军不要见怪。”那些商人笑着说道。 方临渊闻言,却是转过头去,看向了赵璴的方向。 赵璴方才正是停在他的车边,透过打起的帘幔,他好像看见了,自己车上的皮毛跟别人的似乎不大一样。 别的车上铺的是鹿麂之类的皮毛,而他车上似乎是一张连成片的狐皮,一眼看去便如烟霞般柔软。 这会儿,帘幔已经放了下来。方临渊看不真切,只能看见那位朱公子平稳而安静地走到了他面前,向他行了一礼:“将军。” 方临渊看见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了。 他看着他,眉目间带着细微的笑意,融得像是荒原上乍现的晴光。 ……哪里是朱公子心有九窍,行军途中不忘巴结官吏,分明是赵璴借由讨好之名,给他的车乘垫皮毛保暖。 方临渊似乎昨晚的烧还没有褪,耳朵根还有些发烧发烫。 他看着赵璴,一时没有说话,赵璴却是神色自如,还朝着他微微躬了躬身,说道:“我体弱畏寒,却怕僭越,于是擅作主张买下了这些,还请将军勿要怪罪。”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 方将军向来秉公正直,遇到这样圆滑世故的商人,是该责备他两句的。 但现下是方临渊与赵璴四目相对,如何能说出怪罪的话呢。 ……甚至他还知道,赵璴刚才还为了这个,被他自己的下属申斥过两句。 方临渊一时竟失语了。 周遭众人眼看着方将军冷脸看着朱公子,面无表情,目光如炬,一时间都拿不准将军的主意,也不敢再作多言,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方临渊却看见,赵璴看着他,睫毛微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那双漂亮过头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几乎在用赵璴那把清润而平缓的声音,静静跟他说:“将军,该说些申斥我的话了。” 方临渊哪里还能再看赵璴。 便见冷着脸的方将军,终于微微偏开目光,放过了他面前的朱公子。 “……下不为例。” 只听他言简意赅地一句话后,转头回了驿馆之中。 —— 眼见着便到了启程的时辰。 用过早饭,众人便陆续上了车马。刚坐进车厢中,方临渊便被满座柔软的皮毛包裹住了。 当真很是暖和……甚至马车缓缓启程之后,晃动起来也比昨日平缓多了。 方临渊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身侧摸了摸。 果真是狐皮,油光水滑的,微微散发出一股皮革特有的气味。 紧接着,他的手指碰到了光滑的一个小角。 方临渊顺着摸去,便见是一张字条,埋在狐狸皮里,若不是他伸手去摸了,根本发现不了。 他将字条拿起,便见上头端正的一行楷书,分明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病后畏寒体燥,多饮些水】 是赵璴写的。 接着,方临渊的余光便看见了车厢角落之中,正放着一只可悬于马上的铜壶。 他伸手拿过,扭开铜壶的盖口,便闻见了里头枇杷糖露的味道,最是温补清嗓。 赵璴这人……怎么真像是会变戏法一般。 他分明没上他的车子,这些东西却凭空变出似的出现在了他的车厢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像他座下的皮毛一般,温热而柔软地包裹住了他。 方临渊没吭声,只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怎么发烧还有反复的,分明退了烧了,这会儿却又热了起来。 —— 之后的几日,他们一路所经的天气都算不错。又经过了好几个大城镇,除补给物资之外,也每日都在城内歇脚,倒是不算辛苦。 两日之后,浩浩荡荡的仪仗进入了兖州境内。 兖州已是大宣最北的几个州郡之一了。 此处常年干燥寒冷,即便是夏日都不见炎热。眼下已入了秋,窗外寒风凛凛,望不见尽头的荒岭上遍生灌木荆棘,偶尔可见枝叶间缀着红色或黄色的野生果实。 方临渊年少时曾到过一回兖州。他兄长方临泽那时是这里的守将,带他出城时,曾领着他出城摘过这些果子吃。 方临渊知道,这果子叫沙枣,水分不多,吃起来沙而糯,有些剌舌头,却尤其地甜。 窗外的沙枣树越来越密,眼看着便是要到兖州府了。 方临渊推开窗子。 按照他们的行程,会与赵璴的商队在兖州城外分别。商队入城布散救济粮草,他们则直奔兖州军的营地,就在兖州城北郊。 他本只是随眼看一眼前路,却在抬眼之际,看见兖州府外浩浩荡荡的一片,停驻了不少的人。 看衣着的颜色,大致能看出是官府的人。 可官府的人此时不该在这里。 方临渊眉心微皱,定睛向前看去。 他目光清明,当即认出,为首的那个骑在马上的,穿着的盔甲是骠骑将军的级别,能穿这副盔甲的,只会是兖州的主将谭暨。 也就是他们此番北上审查, 他怎么会在这里? 钦差仪仗的行程分明并没有告知兖州官员。 方临渊心里清楚,充州剿匪之事,从充州禀报回了京城,又由陛下下令委派钦差,来回几番,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钦差北上的消息,兖州的官吏与将领定然也是早就知道、早作准备应对了的。 但未得消息,便堂而皇之地在他们抵达当日出城迎接,这分明不是应对,而是耀武扬威。 这样的举动,分明是将有恃无恐写在了明面上,摆出来明晃晃地告诉钦差,他们对钦差出行的动向一清二楚,局势他们尽在掌握,任凭钦差审查。 方临渊的眉心皱得愈发紧,单手打着帘幔。 仪仗缓缓向前行进,再近一些,他看清了谭暨身侧和身后的众人。 他身边那个,穿着三品文官的深绿色圆领官服,分明是兖州知州江华清。而他们身后,州吏、官兵列阵排开,是迎接上峰的仪仗。 看清了这些,方临渊放下车帘。 他若还看不出其中威胁的意味,便枉活了这二十多年了。 对于当地文官与守将的关系,方临渊心中其实早就有数。 谭暨若想将侵吞军粮的事做得密不透风,定然要与当地的官员合作。置换、贩卖、遮掩痕迹,每一环都该是他们狼狈为奸的结果。 但是,能将这样的狼狈为奸摆在城外,明晃晃地警告朝廷钦差,可见这双方已然盘踞成了地头之蛇,有十足的把握让钦差空手而归。 甚至拿不到报复他们的把柄。 方临渊不动声色,直到仪仗缓缓停下。 马车的帘幔被从外打起,方临渊躬身下车,便见诸暨与江华清二人列在车外,领着一众下属与兵将,齐刷刷地行礼道:“臣等参见钦差大人,参见方将军!” 方临渊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不远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衡飞章。 只见衡飞章的眼神也很凝重,看向他的神色也不大好看。 只怕亦是没想到,刚到兖州,便会迎来这样一道堂而皇之的下马威。 方临渊缓缓收回目光。 只是很巧,他在外征战多年,从战场上学来的第一课,便是如何应对下马之威。 他停在了一众官吏兵将面前,缓缓负起手来,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就这么看着他们,将他们晾在原处,直到身后的兵将和商贾们都下了车来,这才缓缓开了口。 “各位不必多礼。”他说。“大人们在城外久候了。” 面带笑容,若无其事,仿佛刚才的许久静默都不存在一般。 便见江华清与谭暨直起了身。 方临渊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们二人。 江华清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个头不高、消瘦清癯,在谭暨身边显得尤其瘦弱。他直起身时肩背都僵硬了,抬起头时,面上却仍一派和善的笑模样,观之可亲。 而旁边的谭暨,则面容粗犷。他身量高壮,披着将领的甲胄,肩背宽厚,肚腹浑圆。 看见方临渊的目光扫向他,他笑了两声,又朝着方临渊抱了一抱拳:“方将军,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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