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是鸿佑帝的长女, 却是一个不受宠的婕妤所出, 因此嫁得不高不低,成亲没两年,就随着丈夫前去福州的驻地了。 她回来那年, 赵璴十一岁。 她的丈夫死了,回京城是来守寡的。 自回京那一日起,她便深居简出, 真如一个深闺淑女一般。但唯独赵璴知道,她一只手就能打退赵瑾身后三五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那一次, 是赵瑾几个京城纨绔的狐朋狗友,在宫中偶遇赵璴时, 看他容色美丽, 便上前言辞轻浮地调笑他。 赵璴冷着神色步步后退, 却被赵瑾带来的侍卫堵住了去路。 “赵璴, 你这么大个姑娘了, 总这样孤僻怎么行?”赵瑾就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笑得尤其恶心。“人家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啊?” 那几个纨绔当即哄笑起来。 哄笑声中,赵璴的身后传来了利落而凶狠的打斗声。 他回过头,便见是路过的赵玙,一身素衣罗裙,单手将那几个侍卫放倒了。 接着,她转过头来,淡淡看向他:“五皇妹,走吧。” 赵瑾想要上前阻拦,却碍于长幼的尊卑和赵玙可怕的身手,到头来也没敢多言。 唯独在带人灰溜溜地从她身侧经过时,跟周围的纨绔子弟高谈阔论,说民间那些德行有亏的妇人,总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那时,赵玙发间还包着替丈夫守孝的白绢。 “他在说你。”待他们走远之后,赵璴这样对她说道。“我欠你一回,如果你不方便动手,此后一个月内,我帮你料理他。” 赵瑾没脑子,他落单的时候总有很多。十二岁的赵璴已经在后宫的摸爬滚打中学了不少阴险手段,让他倒霉几回,易如反掌。 却见赵玙垂眼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个平淡的笑容。 “你年纪尚幼,自保才是上上之策。”她说。“要做什么事,等你长大了吧。” 在这之后,他们又有许多年没见。 他们二人静静地穿过花厅和前院,在府门前停了下来。长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儿,赵玙回头,就对上了赵璴一双媚而冷淡的双眼。 “我回去了。”她说道。 赵璴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路上小心。” 赵玙看着他,片刻浅淡地一笑,说道:“你倒是与我上次见你,变了不少。” 赵璴似乎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没说话,唯独看向赵玙的眼神有些疑惑。 便见赵玙轻轻笑了一声,看向赵璴的眼神却是认真的规劝。 “你这位夫婿的确称得上是良人。”她说。“但你既非心安于室的女子,就也该明白,若情爱陷得太深,你自己就会将自己关在内宅里,永世再离不开。”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 她微偏着头,正好看得见身后的马车打起来的帘幔。 这辆车的帘幔是用最为厚重的杭绸做的。 杭绸色泽艳丽,但这辆车马所用的绸布却是极其罕见的天青色,素淡而沉郁,却是杭绸中价值千金的上上良品。 她只能用这个。 因为她是个孀居的寡妇,即便是出行的车马,也要用这样淡漠的颜色来表现她冗长的丧夫之痛。 赵玙凉凉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对赵璴说道:“罢了,珍惜眼前,总是没错的。” 说着,她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架奢华却寡淡、宽大却密不透风的马车。 街口处隐约飘来了唱戏的声音,是那户人家请来的南曲班子,唱的正是《五典坡》。 戏文里的贞女苦守寒窑等着自己的丈夫,十八年的贞烈换来了千百年流传的芳名,这便是一个女人能做的、最为轰烈盛大的事业。 至于挂帅出征,击退敌寇呢? 那便是山一般仁慈的父爱之下,宽厚的父皇勉强可以原谅的、长女所做出的过于任性、武断以及不守妇道的行为。 戏词隐约飘进了赵玙的耳朵,她面无表情。 当年成婚之际,她与那位丈夫在新婚之夜才见过第一面。 数年平淡如水的婚姻之后,他死于平庸和自负,死于不听她的告诫与谋划。 此后她似乎终于挣脱了枷锁,带着他留下的兵马,在浩荡的波涛中,击退了称霸大洋的贼寇。 可她却仍躲不开皇命。 她被命令回到京城,奉命要用后半生全部的光阴守着他的牌位,用余生来悼念他。 赵玙慢慢闭了闭眼。 “走吧。”她对前头的车夫说道。 却在这时,马车的车厢上传来了轻轻的扣动声。 她打起车帘,便见赵璴站在底下,微微仰起头来,看向她。 “拘于后宅中的命数,是可以改的。”只见赵璴说道。“你信不信?” —— 迦南香自金炉的兽口中袅袅升起,弥散在金殿当中。 阳光透过金丝楠木的巨大花窗,被窗格切分成了一束一束。行动无声的内侍捧着拂尘踏过铺地的金砖,换下了白釉妆花瓶中名贵的姚红牡丹。 鸿佑帝坐在御案前,端站在座下的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与桑知辛一样,寒门出身、饱读诗书的一甲进士,只是年纪轻些,城府也没那么深。 放在十年之前,鸿佑帝不会喜欢用这样的人。 他不像桑知辛那样通晓人情,如今三四十岁的年纪,还有一身没磨掉光的文人傲骨。 以至于朝中不少大臣都跟他不对付,也多有人抱怨他刻板、严格而不近人情,御史台对他的参奏就没断过。 但是这几年,尤其是江南一事之后,鸿佑帝愈发发现,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可用之处。 他骨头硬,心思少,反倒比旁人更令他放心。 他的御案上摆放着元鸿朗递送上来的折子,其中包括他在江南时审查官吏全部的记录和接过,事无巨细,看得鸿佑帝脑袋疼。 他确实刻板。那些官员经由审查之后,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却偏还要整理出这些,似乎生怕自己的公事做得不尽心一般。 鸿佑帝将那折子大概一番,便笑着合了起来。 “爱卿有心了。”他说。“不过,朕今日召见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 便见元鸿朗拱手躬身,等着鸿佑帝的圣旨。 “好了,只是闲话罢了,爱卿不必这样严肃。”鸿佑帝笑着,让太监赐了座,将方临渊去充州剿匪后发现的异状告诉了元鸿朗。 “爱卿觉得,这件事情,朕该派谁去处置为好?”一事语毕,鸿佑帝问他道。 便见元鸿朗沉眉沉思了片刻,答道:“陛下,若事涉行伍,微臣认为稳妥起见,至少要派两位大人前去查案。” “哦?”他没有直接回答,却勾起了鸿佑帝的兴趣。“爱卿此话怎讲?” “诸如微臣,虽熟读圣贤之书,但对军饷、兵将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只见鸿佑帝说道。 “这样的案子,若要彻查,想必接触过兵士粮草的武官更加合适。但按陛下所言,兖州的军中错综复杂,想必还需要御史台或大理寺的大人在旁共理,才可稳妥而不出意外。” 鸿佑帝似乎对他提出的这个方案很是满意。 “武将与文官……”他沉吟着,愈发觉得元鸿朗的提议深得他心。 江南案后,他对朝中的大臣们多少都有不放心之处。但若是能让他们互相监督制衡,那么他的担忧便尽可以迎刃而解了。 “爱卿所言极是。”鸿佑帝点了点头,又问道。“说起武官,爱卿觉得,方临渊此人如何?” 元鸿朗略一沉吟,似乎并没有多想。 “微臣对方将军了解不多。且不提他在陇西的战绩,单说这回为陛下剿匪,看起来是个心细负责的人。”他答道。 “嗯……”鸿佑帝点了点头,打量着他的神情。“那爱卿觉得,此人可用否?” “微臣不敢断言。”元鸿朗却摇了摇头。“若说才能,方将军确是可用之才,但陛下也要防着他僭越。若他伸手太长,凭着些许才能就要替陛下做主的话,此人便断不可以用。” 鸿佑帝沉思着,回想起了方临渊刚才觐见时的模样。 他办事的确干净漂亮,每次安排他做的差使,做得都好极了。 以至于好地令人忌惮……不过,他似乎的确没生出过僭越职权、为君王做决定的心思。 即便是这回,他率先查出了兖州军的龃龉,也只用了最笨的办法将贼寇全带回了京城。 方才入朝回禀时,他也只谈案子,根本没有任何想要跟进探查的心思。 倒是他让他回府休息时……明显见他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啊。鸿佑帝想着,眼中逐渐泛起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嗯……”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爱卿所言甚是。” —— 去兖州走了一遭,一来一回,上京城的苦夏也渐渐过去了。 秋风渐起,没过两天,便到了中秋佳节的日子。 安平侯府的荷花已经枯萎光了,这几日园里的花匠将池塘里的残荷清理了个干净。 如今清凌凌的池水里只剩下游弋的鲜红鲤鱼,池边搁上了重瓣的菊花,红黄相映,漂亮得紧。 于是中秋之夜,宋照锦便命人将晚膳摆在了池边。 偌大的圆桌满是珍馐,身后的丝绸屏风与垂柳花木相映,夜里池水波光粼粼地映照着圆月,端得是一派好风光。 这一年的中秋,是赵璴与方临渊一家四个人一起过的。 宋照锦这些日身子养得好,心情也不错,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长念这两月开始去太学念书了,许是随了他父亲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诗经》和《孟子》都能全背下来,席间又给他们念了两首佳节团圆的诗,惹得方临渊直笑。 “长念真是出息了。”他说。“要是搁在我小时候,这么两首诗背下来,只怕要挨三顿打。” 惹得宋照锦在一旁以帕掩口,笑得停不下来。 “二弟还说嘴呢。”她说。“你兄长也与我说过,说你从小就聪明,就是顽皮,读书总坐不住。” 方临渊笑着连连点头,又对长念说道:“长念,你可千万别学小叔啊。” 一家人一时笑成了一团,就连旁边的赵璴都偏过眼去,看着方临渊,眉梢眼角皆是淡笑。 宋照锦笑过之后,又对方临渊说道:“二弟如今仍是这样孩子心性的,以后若做了父亲,可万不能再这样了。” 这话出口,席间二人皆是一顿。 方临渊几乎是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便见赵璴也在看他。 他们二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这样一对假夫妻,哪来的孩子。 意料之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反倒在对上赵璴双眼的刹那,方临渊不知怎的,心里竟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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