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亲王疑心病重,屡次试探身边之人,不过都被他骗了过去,也就放松了警惕。 贤亲王即便再如何神通,也不会想到他手上藏着印着公章的军饷,更不会想到一国之相会如此胆大妄为,明晃晃夜潜王府。 只要他能从此处安然离开…… 霍少煊戴着蒙面,眼底一片晦涩。 托秦修弈的福,这种事他倒也并非头一回,只不过那时面对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宫巡卫。 这次则是会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巡卫,若桦郡主的院子在内院,所以只有守夜的婢女与院门前两位亲卫。 霍少煊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的角落,躲在窗后从怀中取出迷药。 这并非寻常的迷药,只是会令人觉得极其困倦,迷迷糊糊地睡去约莫一柱香的功夫。 若那婢女忽然昏厥,势必会引来亲卫,而若是她自己扛不住疲乏想要偷懒,自然会调整姿势不让亲卫察觉。 一阵细烟在月光下不甚明显,一缕缕缓缓飘向那婢女,少顷,霍少煊余光瞥见那婢女坐下,悄悄伸手环住膝盖,将脑袋抵在柱子上。 他抬手轻轻揭开一些窗扉,烟丝丝缕缕地进入屋内。 霍少煊看似平静,心中却暗骂。 这种夜潜姑娘闺房的流氓事……他霍少煊若不是情非得已,绝不会这般失礼。 他估算着时辰,秉承着非礼勿视的规矩,抿唇打开窗户,悄无声息地跃入屋内,停在原地确定并无异样后,目不斜视地直奔那幅山水画。 轻轻揭开后,抬手按了按墙壁,轻微的“咔哒”声起,果真有个暗格。 霍少煊立即打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呃……” 霍少煊的动作骤然僵住,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放大,震得耳膜嗡鸣。 他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等了一会儿,发觉再无声音传来。 他这才缓缓回头,借着黯淡的月光察觉到,屏风后的人影翻了个身,大抵是梦中的呓语。 霍少煊松了口气,他定了定心神,从暗格中取出信物,小心地将画归位,而后迅速翻窗离开。 他并未再从前院的巡卫处过,而是以防万一翻入了花园,绕了个大弯子,避开有人的院子离开。 待到逃出王府,霍少煊潜入暗巷,低声喘息着靠着墙壁缓了片刻。 活了二十八年的霍小公子,头一次独自行“偷鸡摸狗”之事,当真是狼狈至极。 休息片刻后,他不敢逗留,立即赶往户部潘大人的府邸。 潘大人府邸附近有家酒馆,此刻四周并无火光,只有酒馆门口的一盏灯笼随着风轻晃,光影也跟着左右摇摆,如同一条与冥界相交的小径。 一道黑影靠近窗扉,抬手轻叩三下后,里头传来一道警惕的嗓音,“谁?” 霍少煊蒙着面,声音有些沉闷,“前些日子落下了老酒,夜里闷,拿来解馋。” 窗户先是被人开了一条小缝,旋即全部打开,里面的人抱着一个木箱,打开给霍少煊瞧上一眼,低声道,“公子,路上小心。” 霍少煊确认了一眼木箱上和银票上的公章,抱起箱子,轻轻颔首,“有劳了。” 那人缓缓阖上窗户,“慢走。” 霍少煊并未逗留,直奔户部而去,如今潘任连尚在牢狱之中,无人在意潘府。 更何况比起戒备森严皇宫与王府,潘府根本不值一提。 方才的酒馆之中便是他埋下的眼线,潘大人先前好酒,常常命人送酒入府,霍少煊也因此大抵掌握了潘府的布局。 他打算先将罪证藏入潘府后院之中,无论如何,待贤亲王伪造出对他们不利的证据时,至少可以搅一番混水。 哪怕是拖延几分都好,那他们后面就还有思考对策的余地。 潘大人入狱后,潘府冷清不少,守卫明显懒散起来。 霍少煊顺利潜入后院,并未废多少功夫,他刚想将那箱军饷藏进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停下动作。 伴随着一声轻咳,来人似乎嘴里嘟囔着什么,“刚刚明明听见有动静......” 这嗓音似乎是潘大人的儿子,霍少煊在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 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近,霍少煊心跳也愈发快,来不及思考他方才根本没有途经此人的卧房,更未发出动静。 他眼神四下一扫,正打算破窗而出,忽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动静。 “呃!嗬......嗬嗬......啊啊!” 像是锋利的刃抹过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旋即压抑且凄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霍少煊动作猛地僵住。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什么,下意识将身子贴在门边,开了一条细缝去看,却只看见一道起身离去的黑影,以及倒在血泊中捂着脖颈抽搐的...... ——潘大人之子,潘黔。 霍少煊眉头紧蹙,目光瞥见对方怀中似乎露出一角白色。 那一瞬间他立即想到了什么! 外头隐隐传来了多人的脚步声,他咬牙准备赌上一把,抱着木箱来到潘黔身边,迅速从他怀里拿出信纸,匆匆打开扫了一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盯着贤亲王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借着稀疏的月光,霍少煊看清了关键字眼。 “那位吩咐”、“转移”、“多加小心”,落款——赵。 这是宣州令官,赵钦来信。 赵钦绝不可能主动写下这封信,定然是有人威胁。 当真是赶上巧了。 虽说暂且不知幕后主使,但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无论对方是谁,只要站在同一立场,那么就可以利用一番。 外头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霍少煊立即将信塞回潘黔的怀中,另一只手取出贤亲王的信物胡乱塞进对方手里,将箱子打开伪造成摔落的模样,军饷撒了一地。 而后来不及思考,在守卫踹门前一秒,飞身掠上屋顶,迅速逃离。 “不好,公子!” “有刺客!刺客朝假山方向去了,快追——” “来人,抓刺客——” 很快府中的守卫应声而来,全力追捕。 霍少煊额前渗出细汗,不停地变换方向来躲避,身后的守卫穷追不舍。 方才那刺客的动静不小,应当是故意引来守卫揭发,他观察时耽误了片刻,如今才难以脱身,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霍少煊喘着粗气,盯着眼前连接着闵江楼的望月湖,咬了咬牙,手撑上护栏就打算一跃而下。 这天的湖水冰冷刺骨,若是回去风寒了还不知如何解释...... 忽然,肩膀被人死死捏住,他顿时一痛。 旋即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生生将原本腾空而起的霍少煊拽了回去。 霍少煊心中微惊,旋即眼神带上了冰冷的杀意,反手从靴中抽出匕首,打算挣脱束缚朝身后之人挥去。 那人却像是早有预料,先一步禁锢住他的动作,令人无法动弹。 忽然,湖面水花四溅。 霍少煊下意识转头,恰好看见那人收回了手,他余光瞥见闵江楼一侧摆放整齐的酒坛,顿时心下生疑。 为何对方此举似乎是在帮他调虎离山? 霍少煊犹疑间,那人趁机用夺过匕首,捂住他的嘴,强硬地将人拖着,掠上闵江楼二楼的围栏后方。 霍少煊立即拧眉,眼中重新聚集起冷意,正要挣扎,对方却又像是预料到了,抬手将他整个人环抱住,令其无法发力。 霍少煊动作僵住,眼神倏地变了。 这动作...... 风似乎停在了这一刻。 他像是在一片漆黑、静谧无声的夜里坠入了梦中。 梦里有个自相识后,便喜欢粘着他的小鬼,即便后来小鬼拥有比他还要强健的身躯,在他面前也从未展现过自己的锋利。 依稀记得是林间。 “你,咳咳,松开!”霍少煊手里举着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身后的人闷笑两声,即便九皇子不耍无赖,霍小公子也赢不了他...... 但架不住他就喜欢耍无赖。 霍小公子也承认,有时他打红了眼,即便对方出言提醒也不愿认输。 “少煊......不打了~”秦修弈从身后死死抱着他,紧贴到连彼此的呼吸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明显撒娇的嗓音。 霍小公子侧头,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轻声道,“行了,我认输,你先松开。” “分明是我认输......”秦修弈并未依言松开,而是小动物似的嗅了嗅他的脖颈。 在霍少煊瞧不见的地方,他的耳根已然红透,眼尾也因为羞赧而泛红。 “少煊......” 秦修弈有点舍不得松开。 于是用正经的语气小声在他耳边道,“那若日后我不愿伤你,你又一直凶我,我就这般抱着你行吗?” 霍少煊那时只想要他松开,只得点头,“嗯,行。” 秦修弈心中偷笑,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那样的话…… 岂不是每每讨打都能抱到少煊! 忽然,余光里剑光一闪。 “看剑!”霍小公子气势如虹。 “哇,少煊你来真的!” 某人抱头鼠窜。 …… 霍少煊的骑射之术,都是那一人所教。 彼此最熟悉的路数,自己又如何能忘。 回忆戛然而止之际,风重新涌动,扬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也送来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那是他回忆中某个最为鲜活的身影,每每撞入他怀中时,都会带来的熟悉气息。 在霍少煊寡淡清雅的心中,莽莽撞撞画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带着暖烘烘的温度,心安理得地盘踞在他心头最软处,睡了很久很久。 而如今那小人逐渐复苏,睡眼惺忪地起来,只是朝歪头他灿烂一笑,自己就眼眶一红。 霍少煊停止了挣扎,任由那人将他拖入闵江楼中的暗房之中。 等到那隔绝外界喧嚣的暗门被关上,屋内静得只余下彼此粗重的呼吸与心跳。 半晌的沉默后。 身后的人用力抱了他一下。 轻声唤了句,“少煊。” 那一刻,像是越过了规矩、君臣,只是年少初遇,如亲如故。 只是林中毫无顾忌地嬉戏,夜里并肩坐在山石上瞧着星月之下的玄京。 只是彼此不谈规矩的相拥,互相迁就地轻语。 只是有人风风火火下马笑着闯入霍府,有人急切匆匆衣襟散乱赶往皇宫。 眼前如同走马观花掠过弥足珍贵的景物,在这一声恍如隔世的“少煊”中化作虚无。 霍少煊没敢回头,怕一切都只是他思念成疾的美梦。 他愣愣地停顿许久,怕吵醒自己似的喃喃问道,“幺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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