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了许多,可没有从霍长庭眼中看到丝毫喜色,反而像一颗入水的石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梁执生的声音渐渐迟疑起来:“……公子是想问……” “玄门中呢?”霍长庭喉结动了动,“有什么……有什么消息吗?” “岳门主说,一切丧事妥当,牌位也入了祠堂。”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岳门主密信里提到了一件事,说,如果你醒来问起,可能会在意,但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密信里也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只有一句话。” 霍长庭眼神猝然亮起来:“什么?” 梁执生抿了抿唇:“……他再也不过生辰了。” 这话真的没头又没尾,梁执生看到的时候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信里的“他”指的是谁,可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霍长庭眼瞳一缩,随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如此激动。”梁执生忙扑上去给他顺气,霍长庭疼得想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可太疼也太虚弱了,他无力支撑自己的手脚,只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抽搐、抖动,到最后一口鲜血涌出,濡湿了枕头。 “公子!!!”梁执生又怕又急,连忙给他施针,可刚扎下去第一针,就发现那枕头上的血色晕染开来,像是一盏盛放的红莲花,刺目又惊心动魄。 霍长庭哭了。 失去了身份时、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时他都没有哭,可在这样一句几乎可以算是没有什么语气的话面前,霍长庭泪如雨下,情不能已。 那一刻梁执生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但也无暇去问,只能听见他恍惚地念叨着:“他不会原谅我了。” “他再也、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那些钝痛如影随形,直到后来他慢慢恢复好了身子,梁执生才从他那里明白了所有的语焉不详和情难自禁。 梁执生和他藏身在潜峒关外的山岭中,养伤的日子悠闲无事,霍长庭在木屋里躺着养伤,梁执生就在外面给他摘脆甜的果子,两个人一躺一坐,梁执生一边打磨他捕鱼的叉子,一边听霍长庭讲“自己和那个人”的故事。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十一岁那年和岳玄林一起从淮安把顾长思领回来,夜幕之下,断壁残垣伫立在熊熊烈火中,年仅九岁的顾长思自己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一旁的祈安抱着他低低啜泣,都是那样的年纪小,可顾长思从那个时候就懂得不哭,有着倔强的一双眼睛,他那时就想起不倒的胡杨树,坚毅的、顽强的、挺立的。 梁执生听说,岳玄林为了顾长思的事前前后后去和宋启迎说过好几次,霍长庭当时不懂那些事,就被留下来在玄门里陪着顾长思,他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家伙还会哭泣,但只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明明他都在身边,顾长思却也不去向他诉说、向他索求依靠,或许是因为短短一夕之间无依无靠,所以顾长思不再尝试,只抓着自己。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才把顾长思从一个封闭、内敛、警惕、草木皆兵的性格里抢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是个多开朗的人,但为了顾长思,自己先学会了如何开解、如何与这个对他并不公平的世界和解,然后才去感化顾长思,所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拯救了顾长思,还是顾长思反过来拯救了他自己。 “然后……就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霍长庭抓着果子,因为只顾着说话,那些果肉都微微泛黄,“我本来想好了,等他及冠了,我就去找师父求求,看能不能给我们俩凑一对儿,如果不能,那就不要将我们指婚于旁人,我答应过他,我会陪着他,他无依无靠,但是有我,所以他以后一定有依有靠。” 他顿了顿:“我食言了,我如他父王、母妃、祖父、叔叔一样,将他变成至亲至爱之人,又将他孤身一人抛下了。” 雪亮的鱼叉打磨好,梁执生才闷出一句:“这不怪你。” 霍长庭苦涩地垂下眼:“我不敢想象他的模样,或许我……愧对他的心酸和苦涩。之前师父讲,此情妄佞,不可久留。是我偏要留下,任由它生了根发了芽,可那后果却只留给他一个人了。” “那就一定要回去,从尸山血海里爬回去,从面目全非中爬回去。”梁执生重重将鱼叉插.进土地,“只是若有文帝遗诏你才好归去,但有,对世子殿下来说可不是个好事。” “我不会伤害他,我自有办法。让我堂堂正正地回去,做我想做的所有事。” 那时候的霍长庭丝毫不知,原来所谓人生坎坷,根本不止嘉定之役的生死一线,他的回京之路也早就没有那么平顺。 等他修养好身体潜入狼族王陵,等待他的不是文帝遗诏,而是无数的陷阱机关。 那里阴冷、潮湿,常年封死的陵墓中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下面不能贸然点燃火把,于是只能摸索着一点一点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一无所获。霍长庭到了墓穴深处,发现根本没有外来者的痕迹,更遑论什么大魏遗诏,心底一沉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变故就在他好不容易钻出去的那一刻陡然发生。 他在掀开草皮的那一刻,看到了哥舒骨誓阴森的目光,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人间炼狱般的狼族囚牢,哥舒骨誓也是这样拿着烙铁,逼着他说出潜峒关的秘密。 他还来不及反应。 一旁的狼族兵举起一颗硕大的石头,对着他就狠狠拍了下去—— ——嗡!!! 昭兴十二年八月十四,狼族王陵,霍长庭被哥舒骨誓擒住,被喂浮生蛊,前尘尽忘。 昭兴十七年三月廿九,大魏玄门,霍长庭时隔近五年之久,终于睁开了那双恢复记忆的眼睛。 外面,晨光大作。 他坐在玄门的地牢里,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手腕因为疼痛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迹,可那里不同,心,心脏才是最疼的。 他想起来了全部。 他是霍尘,字长庭,玄门行一,前尘已死,在无数人阴差阳错或有意为之之下,九死一生,历尽千帆,他终于回到了故土,见到了故人。
第87章 相认 第一缕晨光晃亮了沉寂的祠堂。 苑长记和秋长若坐在蒲团上,岳玄林已经负手在香炉前枯站了一夜,前半夜两个人还能跪一跪,后来岳玄林看不下去,这么跪膝盖都要跪废,让他们捞着蒲团当垫子坐了。 几个人心事重重,没有人开口说话,沉闷至极。 “天亮了。”苑长记说话时嗓音粗哑,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出来,会不会……” 秋长若不言,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裙摆花纹上滑动。 六成把握,她拄着头,钝钝地想,她从医以来就没干过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情,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何况还可能是…… “师父。”苑长记索要秋长若答案未得,只好把头转向了权威者,“你给句准话吧,守了一夜,说实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真的是大师兄吗?如果他是,为什么之前您不跟他相认呢?他当年真的走了呀,陛下、玄门、霍府都发了讣告,办了葬礼的呀,他怎么就回来了呢,怎么就……” 他克制了一晚上不想哭,但泪水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真的会有死而复生吗?那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如果他一直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呢?旁的不论,他难道不知道顾长思会很伤心的吗? 为什么呢? 兜兜转转,苑长记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为什么呢? 岳玄林也没有回答他,僵直的手指动了动,相互摩擦着指节。 他们都在赌,苑长记和秋长若在赌他真的是霍长庭,希望下一刻晨光大作,这扇门被人推开,霍尘会以霍长庭的身份缓步走进来,解答所有的“为什么”。 香炉里的清香一点一点地燃尽,香灰从上头摔下来,跌在炉底。 外面忽然想起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缓慢地、沉重地,然后在祠堂门口停下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猛地回头向门口看去。 “吱呀——”门推开了。 逆着晨光,霍尘迈步走了进来,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视线复杂地扫过苑长记和秋长若的面庞,手足无措似的,然后动了动干裂的唇角。 “长记,小若。” 憋了一晚上的泪水骤然决堤,苑长记都还没反应过来,秋长若已然提起裙摆飞扑了过去,因为踉跄而摔到霍尘身边,霍尘慌张地想扶起她,她已经抱住了霍尘的腿。 那句压抑了五年之久的呼唤脱口而出:“哥——” 秋长若哭得不能自已,清越的女声带了从未有过的悲伤,霍尘扶她的手顿在半空,因为她这句话而颤抖不已,慢慢落在了她的背上。 “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秋长若抱着他哭嚎,“五年啊,整整五年,谁还能报什么希望哪?我们连你的尸骨都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霍尘揽着她,一下一下给她理着长发顺着气,他是哥哥,他是兄长,秋长若是那三个师弟的姐姐,可也是他的妹妹,他走了之后秋长若成了长姐,一个小师妹扛起了如父如母般的职责。 “师兄。” 苑长记一步一步靠近了他,霍尘抬起猩红的眼,被苑长记虚虚握紧的拳头轻轻怼在了颈窝,下一刻,这个最小的师弟把额顶在自己的手背上,也遏制不住哭嚎了起来。 “我就说你是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嘉定城,定北王府,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回来了。”苑长记抽噎道,“可谁能相信呢?谁敢相信呢?一个人没死,却不和家人团圆,为什么呢?” “我们真的为你哭了好久,伤心了好久。”苑长记缓缓地摇着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霍尘重重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任由泪水蜿蜒淌了一整个颈窝,两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手揽着秋长若,一手拍着苑长记,终于能够分分神,看向岳玄林。 岳玄林终于转过头,背后是刻着霍长庭之位五个大字的牌位,他没有哭泣,没有伤悲,面上看着一派淡定,可声音还是颤抖着问出了那一句。 “……回来了。” 这句话他说过三次,本来是为了万无一失,没想到真的会出那么多的曲折和误解,霍长庭知道他在等的是什么,缓了缓气息,让那些话能够说得更清楚、更清晰。 “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 秋长若和苑长记放开了他,他也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重重地磕在地上:“弟子霍长庭,复命来迟,师父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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