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迎回道:“你自己还没摘干净,刑部种种刑罚都在等着你,你不为自己求求情,倒是着急为全无挂碍的定北王分辩。” “臣的身份敏感,臣自己知道,实在不愿意将无关之人拖下水。”霍尘深深拜下,“瓜田李下,臣自己的事情自有自己承担。” “行了,朕还没到老糊涂的那一天。”宋启迎点了点顾长思,让他坐下,“你再站着,朕怕第二个周忠要在明德宫以死证清白了,坐着听吧,一看就未得好眠,眼窝都是青的。” “霍尘,你自己很清楚你自己的罪名,朕也不跟你绕圈子,葛云说你勾结狼族公主,与她达成协议,是因为你曾常年游走于北境狼族两地,故乡也在那里,狼族公主许诺只要她能够顺利回到狼族境内,就给你无数财宝,并且予你方便,让你无论在京内还是在北境,都能过上殷实的生活。” 霍尘唇一动,被宋启迎再度打断:“你别着急分辩,朕还没有说完。葛云的指控证据在于你的户籍,老家在渭阳,恰巧朕朝中也有来自渭阳的官员,叫他过来核实过,这份户籍乍一瞧没有问题,但只有做过渭阳本地官员的人才能够看出来,这份户籍的原户主已经在三十年前销户,举家搬离了,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个‘黑户’。” 霍尘眼睫骤然一抖,他瞬间明白在葛云手里的致命弱点到底是什么了。 “你是‘黑户’,所以务工、经商等事情你都做不了,若不是你师父梁执生带你入捕快这一行,你都可能没有饭吃。狼族公主许诺予你便利,便是重新为你伪造一个狼族境内搬迁入大魏的户籍,让你不必再因‘黑户’之事而生存艰难。” “你在中军都督府的差事是岳玄林举荐而来,所以没有人严查,但终究留有隐患,大魏对官员户籍核验有着严格制度,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一旦查出,不仅你会丢了差事,也会受到惩罚。能够悄无声息地解决自然两全其美,所以你答应了狼族公主。” 宋启迎连续说了太多话,重重地咳了几声,抓过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 “简而言之,证明一个人没有做什么的确很难,但证明做了什么就简单得多。”宋启迎敲了敲桌上的户籍,“要么,你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份户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父母又是谁、原户籍到底是什么?” “要么,你就只能接下葛云的指控,因为他将你与狼族公主的勾结原因说得明白且清晰,你想证明自己没有,去走一遍刑罚,来证明自己无辜了。” 霍尘跪在那里,手脚骤然冰凉。 其他事情他都有办法去解释,去找理由,可唯独……唯独他的身份。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请问陛下,那个说臣户籍有问题的官员是……” “礼部尚书,何吕。” 果然! 霍尘紧紧咬住牙关。 无论他是不是真正的霍尘,可他现在的身份就是那个父母被何吕杀害、自己被迫隐姓埋名、更换户籍的人。 他不说,这个指控就洗不掉;他说了,何吕当即就会发现,一个在长安城扎根多年的礼部尚书,背靠岳玄林,他是否有力量与何吕相抗不说,只怕他来京的意图,也要如司马昭之心一般,路人皆知了。 再者而言,就算他说了,又进一步继续讲自己怀疑自己不是真的霍尘,无论皇帝信不信,可他究竟是谁,他自己都不清楚。 葛云将他的命脉捏得死死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皇帝也不急,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甩着手里的帕子。 “臣……臣无话可——” “陛下,除了陛下的两条路,臣还有一个办法。”顾长思蓦地开口,截断了霍尘的话头,“将狼族公主捉回来,盘问清楚。” “既然葛云指控,是霍尘有意放走了狼族公主,让她有机会回来行刺陛下,那么这件事本应有两个可疑点,从霍尘一人身上入手,太慢也太耽误时辰了。” “长思怎么想?那狼族公主可是行踪成谜。” “中军都督府平日里要事缠身,再加上出了霍尘这档事,只怕再交给中军都督府去捉人,陛下也不会放心。”顾长思走到霍尘身边,“臣与狼族血海深仇,如果陛下放心,狼族公主交给臣来捕捉。” 霍尘猛地抬头看向他。 不要陷进来、不要牵涉其中! 顾长思仿佛察觉不到,继续道:“因为弑父一事,狼族公主必定也恨我极深,她在长安城逃不出去,说不定会趁此机会,来找我报仇雪恨呢。于情于理,臣能够捉到她的可能,都会更大一些。” “而且……”顾长思露出个淡然的笑,“之前陛下让臣探寻狼族公主的身世缘由,臣也正愁没有机会,要与她细细讲讲呢。” 宋启迎长袖一甩,什么东西被抛了出来:“那便由你去查。” 顾长思一把接住,是能够调动大理寺的金印。 “长思,记得你答应过朕什么。”宋启迎带着餍足的微笑,“至于霍尘,嫌疑未脱之前,该审也要审,该关还得关,回刑部大牢去吧。朕乏了,褪下吧。” 几乎是宋启迎前脚刚走,霍尘便一把攥住了顾长思的衣袖。 他跪得膝盖发疼,但还是忍着剧痛拽住了顾长思的步子,乞求似的,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你到底答应了皇帝什么?” 顾长思没有说话,只是缓和了凌厉的眉眼,手指轻轻在他眉心点了点。 那样轻柔的力道,霍尘却仿佛心如刀绞。 刑部侍郎带人进来将他架走,他依旧死死拉着顾长思,力气大到要被刑部的人一根一根去掰开他的手指。 “小王爷,你告诉我小王爷,你别不说话,我很担心你,你——” 顾长思的衣袖在他手指间骤然离去。 顾长思端方地站在那里,冲着他露出个安心的微笑:“等着我,霍尘。我们都不会、不会陷下去。” 他不想告诉霍尘,起码现在不想,这不是个合适倾诉心肠的地方。 就算不是精心挑选的世外桃源,但哪怕是玄门,哪怕是定北王府中呢。 才适合说这些,就像他回来的时候,皇帝也问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纠结了很久,其实想了一路,到底要如何说才能符合他的性子。 到最后发现没有,他为霍尘破例,为霍尘打碎了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为霍尘拼上性命保他无恙、不顾一切护他周全。 顾长思当时站在皇帝面前,坚定地说道:“他是臣带来长安的,我带来的人,我要对他负责。” “除此之外……” “因为,臣心悦他。” 那一刻宋启迎紧皱的眉眼微微一松,带了些愣怔。 顾长思站在那儿,坚韧、笃定、不容置喙、不容更改。 “此事臣为其担保,为其负责,为其翻案,若是失败。臣愿与霍尘同罪论处。”
第55章 文榭 玄门被盗案风波依旧席卷着十春楼,纵然恢复了往日的营生,但热闹程度大打折扣,加之最近皇帝遇刺之事一出,官宦子弟无不战战兢兢,鲜少往那风月之地去三三两两凑作一堆。 辰时一刻,十春楼开门,小二就又被一道身影堵在了门口。 受到上次顾长思三人堵门口后、十春楼风波不断的影响,小二实在是对这种不速之客怕得很,当即腿一软就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但那公子倒没有顾长思那般凶神恶煞,还颇为亲昵地将人扶了起来。 那公子带着一只白玉面具,只剩下一双风流眼亲昵温和,柔声道:“你们千雀姑娘——” “别废话了。”崔千雀立在楼梯上,面色严肃,“进来吧,随我上楼。” 崔千雀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和善,但那面具公子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还顺手拍了拍小二身上的土,道了句“叨扰”,一面扇着折扇,飘飘然随着崔千雀上楼了。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呼吸。 这面具公子不是第一次来十春楼了,之前生意兴隆时也算是常客,却一般都是傍晚时分过来,崔千雀总是亲自接待,不许旁人插手,两个人在屋中用过晚饭,崔千雀再将人客客气气地送走,看上去像极了一对至交好友平时无聊过来闲谈。 这是第一次,两人见面这般剑拔弩张。 莫非是吵架了?小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腹诽道之前他们还偷偷讨论过,从未见过千雀姑娘对谁发过火,这次怕是要破例了。 崔千雀对这些一无所知,他们两人也远远不止是吵架那般简单,她将人领进屋中,待面具公子轻车熟路地锁上门,只听“刷”地一声响,一把长剑不知何时已被崔千雀抽出,泠泠剑光就比在他的喉头。 面具公子僵了僵:“千雀,冷静。” “郜文榭,你到底还要跟我装到什么时候?”崔千雀剑尖上移,顶在他面具的下半沿,“明壶是你安排进十春楼的,当时你是怎么同我讲的?你说她是你的一枚棋子,关键时刻能起大用——这就是你的棋子?狼族公主你也敢堂而皇之地塞给我?!” 郜文榭无奈地哄劝:“千雀,冷静,你听我解释。” “你讲,你今天不把狼族公主的事给我解释清楚,你今天休想离开这扇门。”崔千雀上前一步,长剑沿着他的脖颈捅进门缝里,“郜文榭,你安置邵翊、收买孟声、说服葛云,做到这一步,你还记得你是为了什么吗?!” “我记得。”郜文榭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为了淮安王府,为了将匡扶正统,为了将顾长思扶上帝位!”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崔千雀怒不可遏,“宋启迎再混账也是大魏自己的事,你把狼族拖下水,是想做什么?我崔千雀是已入奴籍、不复当年方氏女的身份显赫,但我还是个人!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做通敌叛国的事!!” “小叶,这一切我真的都可以解释。”郜文榭举起双手,告饶道,“狼族公主之事纯属意外,我就是怕你怀疑至此,才隐瞒了她的身份的。” 崔千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好吧,我承认,让她去玄门偷盗狼族降书和狼王冠是我的主意。但玄门是什么地方,谁都知道她不可能偷盗成功,届时她试也试过,就不再抱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可以踏踏实实离开了。” “除此之外,我郜文榭与狼族毫无瓜葛,我发誓!”他并起三指,郑重道,“我郜氏祖训,绝不可出任何一个通敌叛国之人,否则逐出家门,魂不归故里,只当死了这个人——别的你不信,可方伯父和我父亲是多年至交好友,这你都不相信吗?”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设计好了,让顾长思离开京城了吗?”崔千雀显然没有全信,“为什么又要倒打一耙,葛云你弃了,你说他一开始就是卒子,就是弃子,那么为什么又让他拉着霍尘入狱?霍尘是什么人,你害了霍尘,就不怕顾长思引火烧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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