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就告诉他是我说的。”霍长庭将长.枪从雪地里抽出,残余的雪花片片飘落在他开裂的手掌,转瞬化成了一滴滴水珠,蜿蜒落下,“是我的……临终遗命。” “将军!?”小兵一把扯住他,“要死也是我死,你自己去送,我带兄弟们守着这里,你快回去!” “我是主帅,没有抛下兄弟们自己逃了的道理。”霍长庭手掌在他胸前狠狠一推,硝烟席卷而过,他的额带被血色染红又被烽烟烧灼,带尾都带了焦枯的黑色。 可他还是那般英姿飒爽,少年意气,自在风流。他反手抽出长.枪别在身后,转过去面对那黑压压的狼族骑兵时,竟生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慨然悲壮。 残阳将他的侧影打得模糊又通透,他的侧脸隐藏在烈烈阳光下,攥紧了副将递过来的大魏旗帜,迎着长风悍然一挥,仅剩的两千余兵发出了震碎山河的呼号。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霍长庭对小兵露出了个安然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一抹唇角:“狼崽子们,想要我们的地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够不够秤,爷爷不把你们扒一层皮,算是我孬种。” 那样振聋发聩的呼号犹在耳侧,卫杨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水碗碎片,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嘉定之役里留下与霍长庭死守的三万人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他本也想同兄弟们一起埋骨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可霍长庭告诉他,得有人带着他们的魂灵回到故地,让他们看看自己守卫的山河依旧安宁。 当年北境十二城虽然被夺,但霍长庭的战略无疑是最大程度的减轻了损害,十二座空城留下,精锐全部带走,剩下的三万人拼死将狼族的火力消耗了大半,狼族虽然占尽了城池,却也弹尽粮绝,这就为两年后让大魏夺回北境做好了充足的先决条件。 当年顾长思作为先锋的那一场战役卫杨没再参与,但他听到捷报传回长安的时候,他想,当顾长思砍下哥舒裘头颅的时候,那牺牲的昌林将军与三万将士,一定与他一起挥起了长刀,再度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问他……当年有没有把话传回来。 卫杨咬紧牙关,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霍尘烧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焉不详地叨咕了那么一句后又昏了过去,结果招来了卫杨的泣不成声,一个哭一个晕,苦了裴青一个头简直两个大,根本无从管起。 “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裴青托着霍尘,艰难道,“要不,要不你先别哭了呢?要不你先跟我一块儿把他弄回去呢?要不咱俩把他弄回去你在哭呢?” “好,好好。”卫杨和他一左一右架起霍尘,闷声道,“霍大人,他究竟是……” “我也不知道,我那天看见我家老头也长吁短叹的了。”裴青比卫杨高些,大半重心都压在他的肩上,“什么事都等人好了再说吧,你先顾着他,我一会儿去找阿辞,尽快把药给他弄来。烧成这样,幸亏顾长思查案去了,要不……唉。” 卫杨心里蓦地一沉。 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天他将东西带到顾长思面前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以至于他听到这三个字,心里都会一绞一绞着发疼。 * 心口一酸,顾长思指节顶在那里揉了揉,没甚所谓地换了个姿势。 崔千雀分好了茶,自己先端起来呷了一口。 顾长思手指握在温热的茶杯上:“崔姑娘知道明壶的真实身份吗?” “狼族公主。肃王殿下临终前告诉我了。”她不闪不避,披帛顺着她的小臂垂落,她笑了一声,“殿下怎么这般瞧着我呀?都说了直言,而且当时苑大人跟踪我我也知道呀,他也知道我知道呀,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她笑吟吟地:“是吧,苑大人?” 纯情少年苑长记哪里经得住那一眼的撩拨,脸腾地红了。 “既然如此,也请姑娘直白些回答我吧。” 崔千雀坐直了回来,斩钉截铁:“不知道。” “如此说来,姑娘背后的人也没把什么事都透露给姑娘,甚至险些让姑娘犯险,跟着这样的人,姑娘安心吗?” 崔千雀保持着那抹客气的笑:“小女子的事,不劳殿下费心了。” “好,那我就不多言了,崔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利害。”顾长思话锋一转,“那么想必,也知道狼族公主此事的利害。我大概介绍一下,昭兴九年,狼族欲与大魏联姻,老狼王哥舒裘送女入京,在大魏境内离奇死亡,尸骨无存。此事成了两国邦交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北境再无安宁。” “这位狼族公主九年来为什么活着却下落无踪,有家无处归,又为什么今时今日突然发难,我是不大懂得的,想必姑娘的幕后主家比我懂得多。”顾长思摊摊手,“不过明壶这些事情做完,只怕她自己也清楚,后路已断,她已成弃子。” 崔千雀垂着眼睛不说话。 “所以,崔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毫不知情,我也不欲让你背叛主家,做出不忠之事,只是目前事已至此,你就算说出明壶的下落,应该也不算什么了吧。” 茶杯被放下,“嗒”地一声轻响,崔千雀抬眸一笑:“殿下误会了。” “我没什么主家,也没什么背后的人,从头至尾,只有我想不想做罢了。”崔千雀道,“至于明壶,我的确不知她的身份,她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个栖息之处,我们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利益往来。所以,我也的确不知道她藏在哪里。” 苑长记焦急道:“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哪怕她可能藏身的地方呢?” “苑大人,你查案无数,这么多杀过人的犯人,难道杀人之后还会躲在家里等你捉吗?”崔千雀歪歪头,“旁人尚且如此,明壶一个狼族公主,隐姓埋名在敌国活到如今,敢杀皇帝、敢闯玄门,你觉得她会让我清楚地了解她的行踪?” 她伸出二指在脖子上一划:“我若是了解,只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苑长记瞧着她那纤长的手指,懊恼地搓了把脸。 崔千雀转回目光:“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顾长思很淡定:“我在等你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呀。”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瞧着她。 桌上摆了一支线香,香气萦绕在他们身侧,半晌,过长的香灰终于不堪重负地散落下来,跌在顾长思手指边,成了灰扑扑的一小片灰烬。 “好吧,不过我这可不是跟你说的。”崔千雀重新看回苑长记身上,“狼族有拜月的习俗,原来明壶总会在每月十五那日摆出香炉对月祷告,她还曾经跟我说过长安城中高楼太多,遮挡视线。” “眼下望日将至,她又是难得恢复了自由身,应该会去一个宽敞的、平素鲜有人至但又视野极高的地方吧。” 顾长思起身就走:“多谢。” “别客气。”崔千雀一动不动,只是飞了个眼神过去,被苑长记正好接到,“我可不是给殿下你的,我是给喜欢我的人的。” 人迹罕至、视野极高、宽敞明亮、对月祷告。 顾长思和苑长记快步从楼中出来,十春楼正对着四通八达的长街,小商小贩、走马行人……顾长思目光一抬,遥遥望见了北方高楼的一隅。 “临星宫。”苑长记攥住了他的肩膀,“那狼族公主胆子大得很,这么些天在长安逗留出不去,长安极高处只有那里了,平素皇帝不至、不逢佳节,临星宫都是关着的,巡逻也不如皇宫禁地那般上心。” 苑长记简直摩拳擦掌:“我这就去找裴青,让中军都督府……” “我去就行了。”顾长思拽住他,“你不是快要去南疆么?” “南……”苑长记目瞪口呆,“我以为你真的不管崔千雀了呢,合着你还没忘了查人家啊?” “她不也是没有和盘托出,说一半藏一半么?”顾长思笑笑,冲后院的祈安打了个手势,“再说,她怕我查么?她若是真怕我查,她就不会破绽百出。这么个奇女子,我也好奇,得查查清楚。” “不是……” “交给你了。”顾长思促狭地冲他一眨眼,“心上人你不上心谁上心啊。” “我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你别瞎说!”苑长记暴跳如雷,“你你……你又干什么去啊?” 顾长思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险些扑苑长记一脸的土:“你去见完了心上人,我也得去见见心上人啊。” 苑长记呆住:“什么……什么心上人?” 顾长思扬长而去:“你霍哥。” 半晌,苑长记才回过神,呆呆地问祈安:“……他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苑大人你理解的意思。”祈安微微皱着眉,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相信你的理解。”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苑大人。”祈安道,“王爷忘却昌林将军的那一日,我们就得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
第57章 一吻 “霍尘?” “霍尘!” “霍大人!?”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霍尘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窥见一线光明。 “长庭哥!” “霍长庭,朕赐予你封号昌林,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你要记住自己的来路,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此后,江山社稷万里迢遥,扛起它的肩膀之中,有你的一份。” “朕再问你一次,你,喜欢顾淮吗?” 霍尘感觉自己仿佛坠进了一个无尽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沉,他努力地伸出手,却尽是徒劳,什么都攥不住。蓦地,一只手拉住了他不断下沉的身体,他也终于努力地看见了一丝光景。 是顾长思,黑蓝的深渊之中,顾长思近在咫尺,伸手扶着他的双肩,阻止了他不断地下坠。 “师兄。”顾长思贪恋地、眷恋地看着自己,热切地唤,“师兄。” 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和煦,是霍尘从未听过的音调,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他自第一次见顾长思便知道,是那双眼睛让他沉下去的,吸引、缠绵、勾魂摄魄、怦然心动。 他们隔着水雾静静地凝视,霍尘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到了他的脸颊。 “这些年,苦不苦?”有泪珠自他眼角一闪而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可那些话仿佛在心底排演了无数遍,就这样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怪不怪我?恨不恨我?” 顾长思那双黑色的眼瞳波澜不惊,仿佛能够包容下天地之间所有的愁苦与悲伤,如同神明一般悲悯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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