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一巴掌抽在他后脑,跺了跺脚,耳根都红透了:“话那么多,回去了,还得包饺子呢,一会儿师父等急了。” *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回去路上,霍尘时不时就能从那寂静中飘出来一二眼分给顾长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顾长思闭目养神,都难以抵挡那灼热的、专注的目光,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睁开眼睛,打了个霍尘措手不及。 霍尘有那么一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顾长思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靠在车壁上,脑袋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晃着,忽然开口道:“周忠讨厌我,主要是因为他讨厌我父亲。” 顾长思在跟他讲方才在刑部外面他问的那件事,霍尘目光收敛了几分,正襟危坐听他讲。 顾长思的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事情……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宋启连当太子的时候了。 宋启连性格温和,在朝野之中素有贤名,但落在先帝宋治眼里,这个太子有些过于柔软,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有些优柔寡断,想要当上一国之君的位子,还欠了些刚硬。 但宋启连败也温和、成也温和,先帝看不惯他,可有时候又因为舆情和道义罚不得他,说到底他没有大错,只是有些事情处理不甚合先帝对储君的设想罢了。 宋启连的太子之位就这样安稳又跌宕地坐了好些年,终于在景宁四十二年被轰下了高台。 景宁四十一年冬,狼王哥舒裘率军攻打渭阳城,敌人攻势凶猛,都指挥使司紧急向兵部请求调兵前来支援。 没有一场战争是轻描淡写的胜利,成功累在白骨之上,那场战争的白骨之内,埋葬了周忠大儿子的英灵。 大魏将士大捷,周忠一夜白头,可在继续打仗还是和谈的节骨眼上,先帝犯了难。 一夜白头的周忠当年还是户部尚书,听说了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当即奉着核对好的国库账簿进入名堂,请皇帝一鼓作气,追杀哥舒裘残余军队,绞杀个片甲不留。 他失去了长子,不想看见只是草草打败敌军,非要追到狼族老巢,他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在风雪交加的冰原上安息。 皇帝动摇了,就在这时,太子宋启连站了出来。 他先是提出了国库之中几项被周忠隐去不提的开销,又指出钦天监提到明年怕是个多雨之年,一些用于赈灾、救济的款项必定要存下来,凡此种种列了数十条,将明面上充盈的国库算得分文不剩。 末了,宋启连道:“请陛下三思,臣以为,和谈才是上上之选。” 周忠当时就呛了回去:“太子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忍得下。” 宋启连面对毫不掩饰地恶意指摘,也一句话都没有分辨,只是道:“本宫不过如实分析,周大人不必如此咄咄相逼。” “臣还是户部尚书,总不至于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吧?” “那方才周大人怎么对那几项条款只字不提,也不将钦天监的警示纳入考量范围之内?你是户部尚书,掌握大魏财库,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这就是周大人你的‘算明白’了吗?” “好了!”眼瞧着两个人要吵得不可开交,宋治脸色一沉,叫停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端,“此事还需再议,太子和户书的意见朕都明白了,先退下吧。” 再议就浩浩荡荡地议到了次年开春,每次上朝,但凡涉及到这件事就必定要吵,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和以户书为首的主战派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宋治在那段时间一看到宋启连和周忠的脸就头疼。 最终风气转变的一个关键,是当时还是睿王的宋启迎下场,以主战的态度站在了周忠身边。 宋启迎鲜少在朝堂上公然站队,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地积极:“太子所言不无道理,然臣以为,不应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如今大魏国库充盈,将士血气方刚,百姓呼声高涨,乃是上下一体同心之势,如此,必定无往不利。” 他恳切道:“陛下,以臣之见,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国力、时势、舆情都站在我们这头,此时不出兵,怕会有所遗憾。” 他抬眼时,正与转过头来的太子殿下对上,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在朝堂间对视,可宋启连分明感觉到,这个三皇弟眼里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霍尘看见顾长思蜷起了手指,轻轻地勾了勾,“最终打了?” “打了。大捷而归,渭阳城外的冰原从此设下岗哨,纳入大魏版图。”顾长思攥住他伸进来的手指,没睁眼睛,“周忠恨啊,他觉得我父亲性子软弱不可指望,宋启迎抛下了橄榄枝,他迫不及待地就上船了,也是借着这件事,宋启迎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愈发变得虎视眈眈。” 那一战胜利的不仅仅是大魏,还有主战的睿王宋启迎,他以此事将一个果敢、勇猛、刚烈的皇子送到了先帝眼皮子下面,让他知道了他虽然有一个太子,可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景宁四十二年三月初八,太子宋启连触怒先帝,贬谪为淮安王,另立三皇子宋启迎为太子。 顾长思评价道:“其实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吏部尚书岳玄林是宋启迎的侍读,户部尚书周忠站在了宋启迎身后,工部尚书苑平、刑部尚书郭越从不站队,相当于他拿捏了六部之四,而剩下的礼部和兵部也并没有坚定地站在我父亲身后。” “贬黜……意料之中了。” 霍尘静了片刻:“可是后来不是说,先帝临终前曾想复立淮安王殿下为东宫太子?” “那是因为他自己到了晚年时大兴土木,国库亏空得厉害,他觉得接下来的帝王需要带领这个国家休养生息,而宋启迎野心勃勃,全然不符合他对于下一位应该是‘仁帝’的设想。”顾长思笑笑,说不出的无奈,“可他既知宋启迎野心勃勃,就该知道那朝堂早与当年我父亲当太子时不同了,哪里容得下旁人觊觎他的位子呢。” “他年岁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一语定乾坤,殊不知,江山易改。”顾长思叹道,“结果那一封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甚至是否存在的遗诏,赔了他设想的‘仁帝’的性命。” 马车轻轻一晃,在玄门前停下了,顾长思猝然回神,把手松开了:“说多了,反正就是这样,所以周忠、连带和周祺对我有意见,都很正常,我也没对他们抱有过什么期待,你不必觉得我会难过,都无所谓的。下车吧。” 霍尘没动。 顾长思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问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霍尘舔了舔嘴唇,“如果是你……当年是你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你会怎么做?主战,主和?” 顾长思静默了一瞬,笑了。 “打。”他眨眨眼,“往死里打,打个片甲不留,把他狼族窝给炸了。谁敢伤我在意的人,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37章 除夕 顾长思在玄门待到下午,终于不能再拖,极不情愿地入宫去了。 因着晚上要守岁,宋启迎还在休息,顾长思听见明德宫内侍这么说,一时间松了一大口气,找了个托词谢绝了让自己在东厢房候着的好意,脚底抹油溜了。 宫殿里数十年如一日,洒扫侍奉的宫人几乎都长了同一张不会说笑的面庞,见到他略略屈膝行礼就继续忙碌了,顾长思带着祈安随便逛逛,一来二去就绕到了长庆宫门口。 长庆宫。他看见匾额,还没说什么就被祈安轻轻地拽了拽袖口,对方略带担忧地冲他浅浅摇头。 顾长思无奈地冲祈安笑了一下,他倒是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只是这种小时候的习惯着实恼人——长庆宫,大魏皇太子所居之处,也是他降生的地方。 出来送衣服的太子内侍看见了他,愣了愣,旋即上前请安道:“定北王殿下,可是来找太子殿下说话的?殿下刚好起身,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太子宋晖是宋启迎的嫡长子,为人亲和。说来奇怪,宋启迎对顾长思百般防备,但他的儿子对自己倒是亲厚有加,纵然顾长思已经改名换姓,可是小太子每每见到他,还是“堂哥”“皇兄”地叫着。 顾长思摆摆手:“不必了,我不过是路过,让殿下缓缓神吧,今夜有的熬。” “是。”内侍行了一礼,转头望见了什么,赶紧又屈膝道,“奴婢见过邵大人。” 邵大人? 顾长思回头,只见红墙白雪下,有一青年身着玄色狐裘,剑眉星目,大气端方,肃肃立在不远处,看见顾长思转头望过来,他浅淡一笑,将怀里手炉递给了身后侍者,上前长揖一礼。 “定北王殿下。”邵翊彬彬有礼道,“下官邵翊,就任于鸿胪寺,久闻定北王殿下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鸿胪寺卿邵翊,那位年仅二十五就位列三公之一的朝堂新贵,让苑长记迫不及待告诉他的朝廷新“风”。 顾长思对上了人,勾唇笑笑,伸手托起他:“不敢当,邵大人请起。本王对邵大人也有所耳闻,邵大人年少有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殿下这样说,是折煞下官了。”邵翊抬眸,左眼眼下那颗小痣在这一笑之下熠熠生辉,“左右无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允下官伴您走上一段?” 顾长思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请。” “殿下请。”邵翊往后退了半步,吩咐道,“离得稍稍远些,我要同殿下说说话,若无他事,不得打扰。” 顾长思古怪地看了一眼邵翊,心下狐疑,这位朝堂新贵如此得宋启迎青眼,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原以为今日碰见是凑巧所以不得不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人反倒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了。 顾长思也示意祈安跟得远些,他也想听听这位新贵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 离长庆宫远了些,邵翊才开口:“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到。” “听说陛下急匆匆令殿下归京,想必也是思念殿下的缘故,这才让殿下紧赶慢赶,一定要吃一顿团圆饭。” 顾长思内心冷笑,面上还在客气:“天心难测,本王不过是奉旨而为罢了。” 邵翊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顾长思瞥他一眼,可邵翊尽职尽责地敛着目光,看上去恭谨极了,好像那一笑也不过是客套的恭维。 可顾长思何等敏锐,方才绝不是自己多心。 “邵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顾长思频频看了他好几眼,“我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罢了,不必一口一个殿下,最尊贵的殿下乃是皇太子殿下,这么叫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殿下多虑了,不过称呼而已,尊贵与否只在人心,况且下官也没有叫错,您的确是定北王殿下。”邵翊眼尾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殿下在看什么?”
144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