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问欧阳九新的姓氏是什么意思,欧阳九教他写这个汉字,且告诉他:这是一种高峻的、骄傲的树。 从背上剥去羊皮的过程十分痛苦,小杨再也回忆不起细节,只记得尽是痛和痛:像把植物连根拔起,根须拉松土壤,牵连血肉。小杨在床上趴了很久很久,每天不是流眼泪就是张口吃饭,别的事儿全都做不了。 那时候虎钐和商歌去了苦炼门,只有欧阳九陪他。待他伤势好了一些,欧阳九便带他去了紫衣堡,开始研究怎么给别的“小羊”去除羊皮。 欧阳九一张方正脸庞,很能给人安全感。紫衣堡里的人大都是赤凤镇过去的,认得他,把他看作虎钐的替身。他一个个地察看小孩儿身上的羊皮,寻找最好的剥离方式,小杨以为他一直都是大夫,可是欧阳九否了。他说自己年轻时打打杀杀,从没学过任何救人治病的法子。剥离的程序必须由虎钐和商歌来完成,他只是先行检查,小杨却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很有虎钐的气势。 认识的人总是打趣问他:九,你媳妇呢? 问得热闹,欧阳九回答得更是爽快:“就来了,就来了。” 就在小杨能爬起来出门溜达的那天,虎钐和商歌抵达紫衣堡。 从此这问题便在紫衣堡绝迹。每每有不识相的人提问,欧阳九浓眉一竖:“这话可不能乱说。” 有时候,小杨会看到虎钐凶眉凶眼地呵斥欧阳九。他这件事做不好,那件事做不好,总有能让虎钐生气的错处。欧阳九总是乖乖听训,骑着马儿一溜烟快跑,去解决那些让虎钐忧愁生气的麻烦事。 小杨和商歌就坐在紫衣堡的台子上,看虎钐在夕阳里呆站的身影。紫衣堡的人会善意提醒她:阿九没回来那么快哩!虎钐冷冷的,轻轻一点头,继续在橘红色的晚霞里呆站。她的辫子和腰间衣带在晚风里翻飞,像流连不去的云霞。 紫衣堡里的“小羊”,一个接一个地摆脱了羊皮。有的回了家,有的继续留在紫衣堡。他们和小杨一样,背上有大片的伤口,新鲜肉芽长得又痒又疼,好在都是忍受过剧痛的小孩儿,懂得把手塞进嘴巴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虎钐和欧阳九会拍拍孩子们咬得破烂的拳头,不让他们继续损伤自己的身体。痛得厉害的便让他们趴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摇晃哼唱,低声安慰。 小杨渐渐晓得,不懂怎么哭的人原来还可以重新学习哭泣、撒娇、耍赖和大声地笑。 在紫衣堡,伤痕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痊愈了的伤口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渐渐变化,永远不褪。孩子们洗澡时最爱相互展示背上的伤痕,正因人人都有,自然也不会觉得丑陋或自卑。小杨总能获胜,他的伤口最大、最狰狞,匍匐在背上像深潜皮肤的恶鬼。 在这两年中,小杨长高了,也跟虎钐和商歌学了武艺。他是紫衣堡孩子们的大哥,腰上挎着长刀,总是爬到紫衣堡最高处蹲坐。 在这儿能看见远处黑塔露出地面的那一截塔顶,有时候还能瞧见在黑塔与紫衣堡之间来回的虎钐与欧阳九。 活过来的第三个冬季,小杨在紫衣堡里迎来了商歌和白欢喜。 新年的第一天,总得认真点儿过。小杨毕恭毕敬地喊白欢喜“门主好”,白欢喜一口羊肉噎在喉咙,半晌怒吼:“欧阳九?还是商歌?谁教他这么喊的!” 白欢喜现在是苦炼门唯一剩下的长老,却不敢以门主自居。毕竟若是有了他解决不了的事儿,他还能赔着笑搬出李舒:“门主不在,等他回来,一定立刻处理。” 但他确实是苦炼门的管理人。苦炼门人丁凋零,又因为多年来与金羌的其他帮派矛盾重重,“椿长老和英则一夜间消失”的传闻很快传遍整个金羌,三年间上门寻仇挑衅的,不计其数。商祈月早就不愿管这些破事,连商歌也常常见不到她踪影;商歌对苦炼门事务本来就毫无兴趣,与虎钐一同冷漠面对白欢喜的求助,不言不语,闷头对付她们的草药。白欢喜只得跟欧阳九抱怨,同样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我三年前就不该留下来。 欧阳九左耳进右耳出,喝得昏头昏脑,连连点头:“对对,嗯嗯。” 酒酣耳热时,忽然听见虎钐开口:“你们大瑀人怎么缔结婚约?” 桌边所有人都静了,只有小杨大口喝油茶的声音。 白欢喜挡住小杨的碗,商歌忘记了咀嚼。欧阳九咽下一口肉,镇定得声音微颤:“先上门提亲吧。” 他半醉的脑袋正思索自己是该向白欢喜提亲,还是商祈月提亲,虎钐紧接着:“那我明日启程去大瑀提亲。” 欧阳九:“……” 商歌和白欢喜对视一眼:“原来大瑀是这样。” 欧阳九:“不是。” 小杨:“虎钐姐姐要娶九大哥?” 欧阳九:“不是!……不不,可以可以。”他忽地清醒,瞬间挪到虎钐身边依偎着她,在她手背画圈圈,“怎么这么突然?好害羞啊。” 虎钐皱眉:“是师父说,该给你个名分。” 欧阳九心想商祈月原话肯定不是这一句,但无所谓了。他又开心,又娇羞:“咱们师父心里有我。” 商歌咽下口中食物,接话:“我也去。” 欧阳九瞬间变脸,凶且凛然:“那可不行。” 难得与虎钐同行,又是去自己家乡,欧阳九可以为了她鼓足归乡去见爹娘和江湖人的气魄,但这幸福、快乐的一路,绝不能多出个第三人。 然而商歌也有必须去的理由:“我想回大瑀一趟,找找星一夕。” 小杨记得星一夕。大家还在黑塔筹谋怎么对付千江长老时,比较沉默的星一夕便常常独自一人给虎钐磨药粉。他有时候安静得像峡谷中的石头和植物,有时候会异常敏锐地察觉小杨看过来的目光,很轻地走近,问他是不是背上太疼。小杨曾经非常害怕星一夕的脸,他看不见布条底下的空洞的眼窝,但金色的伤疤足以成为小孩儿的噩梦。 星一夕很快懂得他的恐惧,不再靠近。小杨后来才从商歌和虎钐口中得知星一夕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无法视物的星一夕如何在江湖上行走,但他知道即便是瞎子,星一夕也是史上罕见的厉害瞎子。他尚未窥到武术精窍,但在商歌每日不倦的唠叨中,“星一夕”也早就成了小杨崇敬的人。 他举手:“我也想去!” 虎钐点头:“好,一起去。” 欧阳九挽着虎钐的胳膊,被虎钐甩开,他继续执着地挽着,虎钐继续甩开。两人玩这样的无聊小游戏,几乎是乐此不疲。“人太多了!”欧阳九装出可怜巴巴的眼神,“虎钐……唉,虎钐,我只想跟你回去。” 虎钐小口喝酒,嘴角泄露一丝笑。 启程那天已是春天,欧阳九卜了一卦:“不宜上路。” 众人骑马走了很远,虎钐回头大声说:“你若害羞,就留在家里吧。” 欧阳九只得闭嘴,快步跟上。他知道虎钐并非是为了“提亲”,一切只不过是借口。无论是她还是商歌,或者继续留在苦炼门不肯一同走的白欢喜,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找到星一夕和李舒。 这俩人离开金羌已有三年,没有只言片语带回,欧阳九甚至见过陈霜两回,风风火火地来去,抓住他一问,连明夜堂也不知道星一夕与李舒各自在哪儿。 李舒与栾秋当时是往北戎去的,但陈霜又说曾有人见过他俩在大瑀某处出现过,很快便踪迹全无。不管怎样,到了大瑀,至少欧阳九能通过认识的江湖同道打听打听消息。他十分清楚,在虎钐心中,旧日挚友分量比自己还是重许多的。 一行四人,迤逦而行。南飞的鸟儿纷纷返北,路上许多来往的商旅,勃兰湖畔更是热闹非凡:水鬼消失了,这儿又是商客们南来北往必经之处,三年间竟建起了不少客栈茶摊,许多负剑的江湖客瞪着警惕双眼,在商队附近来回巡逻。四人在湖边歇息,欧阳九发现有人从大瑀带来了新的一卷《侠义事录》,写的正是三年前震动江湖的“真相”,售价翻了五六倍,贵得吓人。 茶摊里也有嘌唱的艺人,说的是当年诛邪盟的故事。曲天阳如何包藏祸心,曲青君如何狡猾聪颖,浩意山庄如何忍辱负重,故事讲得比他们经历的真相更加曲折精彩,四人听得一愣一愣,小杨看商歌的眼神充满憧憬:“这个曲洱,真的能一人打倒三百个苦炼门弟子?商歌姐姐,你认得他,对不对?” 商歌只觉牙疼。 故事里有栾秋,也有李舒。据说他俩还有好几个单独的故事,只是不便在这儿说,毕竟总是会引起五大三粗的汉子拍桌:男人同男人,真是恶心! 欧阳九左右看看身边两个女人:“他们骂李舒,你们不生气?” 虎钐咬着羊肉串:“李舒不在意这个。” 商歌:“骂他的人还少么?” 有趣得很,苦炼门式微,大瑀江湖却因为曲青君和浩意山庄大大长脸。昔日痛骂曲青君的人们把恶语一变,甜蜜钦佩,仿佛与曲青君神交许久,“我早就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浩意山庄的弟子们大义灭亲,可敬可佩,那根本不打算回大瑀接受褒扬的栾秋,更是一身的清高风骨。 这样了不得的、百年难遇的青年侠客,竟被曲天阳的义子、苦炼门门主蒙蔽!栾秋的拥趸们又怒、又气,不敢说栾秋愚昧,只恨李舒狡黠可恶。假的《侠义事录》层出不穷,李舒在这些书里,有时是满腹坏水的恶徒,有时是狐狸化身的美男子,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欢喜买回许多本,与商歌、虎钐津津有味地分享。商歌这次出门,兜里还带了几本白欢喜写的“大瑀恶人栾秋”系列,誓与大瑀文人比高。 欧阳九闲着无聊,翻开一本白欢喜著作,打算狠狠批判。不料边看边给小杨念诵,竟彻夜不眠,看得抓心挠肺。俩人双目赤红,眼圈乌青,对着早起的商歌和虎钐嘀咕:“栾秋对李舒,可真是太过分了!” 虎钐包袱里另有几本,她和商歌都打算见到于笙与曲渺渺后,一同分享。虽然都出自白欢喜之手,可内里内容大不相同,欧阳九怎么索要,她都不给。“你还是别看了。”虎钐难得露出踟蹰与怪笑,“不适合你。” 欧阳九疑窦重重。 陈霜的朋友就在封狐城当值。四人到了才知,这位“当值的朋友”竟然是西北军统领将军。 他给四人开了文牒,目光停在商歌脸上。 商歌没有戴覆盖纱幔的笠帽,也没有用任何方法掩饰自己身上的伤痕。相反,她怕热,穿得比一般大瑀人更为利落凉快,胳膊裸露在外头,一路上引得许多大瑀商客指指点点。伤疤在她的皮肤上肆意爬行,它们成为一种凶恶的标志。 凶恶的商歌冷冷瞥那将军:“再看一眼,挖掉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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