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则!”星一夕抓住他手腕大喝。 李舒狠狠拔出星流,污血溅了他和星一夕一身。 千江也算顽强,脑袋几乎一分为二,仍死死抠住李舒手腕,尖锐指尖抓得李舒手腕血肉模糊,口中念念有词:“你竟与大瑀贼子……好啊,去啊,去苦炼门……你们一定要去苦炼门!”他突然大喊,“去见你的义父!带他去见你的义父!” 他说罢狂笑,口中涌出血沫。 星一夕点了他的穴,令他流血渐止。李舒这才觉得眼前的场景恶心,他不愿再看:“你来问吧。” “英则……” 李舒收起星流,头也不回,直奔倒在门边的栾秋而去。 栾秋撞在门上,发出巨响,欧阳九在门外死死抵着,听到这响声实在不安。等千江嘶吼的声音传来,他才急忙开门,拉起栾秋。 栾秋体温渐渐升高,却又浑身冷汗,正在颤抖。 李舒一握住他的手,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千江那一掌并不是单纯地想击退栾秋,栾秋体内,“明王镜”内劲正在横冲直撞。 身后,黑塔里其他人已经聚拢到千江和星一夕身边。白欢喜、商歌全都面色凝重,虎钐往千江口中灌了浓绿色的药浆,令他麻痹、痛感减少,方便讯问。 不便旁听的陈霜来到欧阳九身边,察看栾秋情况。 李舒听见星一夕开口:“我想知道不闻长老的事情。” 苦炼门十长老之中,除了李舒这几个年轻的,其余五位都是年长者:椿长老、满长老商祈月、稚鬼、千江,还有一个异常神秘的“不闻长老”。李舒他们从未见过“不闻”,也几乎没听过任何人提起,只晓得此人名号,对此人却一无所知。 杀死千江和稚鬼之后,苦炼门其余长老便再无威胁。李舒认为,椿长老和商祈月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唯有这位神秘的“不闻”,是个未知数。 年轻一辈不晓得“不闻”,但千江一定知道。 既然星一夕开始问,李舒便不再理会身后的事情。他抱起栾秋,跃出黑塔,落在溪边。 溪水冰凉,栾秋胸口又痛,口舌干燥,却无法自行饮用。 李舒便含在自己口里,喂栾秋喝下去。 栾秋丹田如同刀割,蜷作一团。千江的“明王镜”已入第八重,栾秋的“神光诀”同样也是第八重。按李舒与栾秋此前推测,层次相近,应当很快就能融合。但栾秋看起来并不适应这种难耐的痛苦,他紧紧扣着李舒手指,说不出话,只是看李舒。 李舒也根本不知道他看自己能有什么用处,自己又不是灵丹妙药,看了就能消除痛苦。 “……”他心中对栾秋所说的话仍有怨气,但见栾秋这个样子,仍觉得心痛,他把栾秋抱进怀里,低声道,“我们就要赢了,再忍一忍。” 栾秋在痛苦中也不免对他的话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李舒说的“赢”是指什么。曲天阳不是曲青君杀的,就应该是椿长老杀的。李舒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但他蹭了蹭李舒的面颊,没有说一句话。 “明王镜”和“神光诀”虽有同源的可能,但比“神光诀”霸道许多。它调动起经脉肺腑所有力量,用痛苦和折磨来饲育内劲。 人的身体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当身体不断承受几乎超出限度的痛苦,那对痛苦的忍耐力也会渐渐增强。 “明王镜”利用的正是这一点:四肢百骸的力量汇集于丹田,令丹田充盈至满,近乎爆裂,这是一种痛;失去力量的四肢百骸为了自保,生出新的力量,这是第二种痛;丹田之中“明王镜”仍未彻底融入体内,仍在不断吸收力量,于是这两种痛不停地循环,成为第三种痛。 李舒与栾秋手心相碰,他的内劲也缓缓流入,与千江试图侵略、扰乱一切的意图不同,他在引导。 混乱不堪的“明王镜”成为了溪流,逐渐归入栾秋丹田。它与“神光诀”对抗、争斗,最后被神光诀吞没,彻底成为只属于栾秋的力量。 丹田仍有隐痛,栾秋浑身衣裳湿透,手指轻轻地无自觉地抽动。 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整个人如沐浴在冷汗之中,当太过强烈的痛潮水般退去,他像被日光暴晒,连皮肤都有针刺之感。 李舒很理解他的一切感受。他把栾秋放在溪边草地上,用溪水打湿自己衣袖,为栾秋擦去脸上汗水。栾秋黑发被汗水浸透,目光疲惫,眼珠缓缓转动,注视李舒。 李舒正要再去接水,栾秋忽然抓住他的手。 “你现在别动,调息好了再……” 一句话没说完,栾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紧紧抱住了。 李舒不敢大力挣扎。栾秋力气还未彻底恢复,连拥抱他的手臂也有虚软之感,他趴在栾秋怀中,半晌才说:“行了,放开我。” “原来是这样。”栾秋声音不仅嘶哑,而且没有力量,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但他仍强撑着,把想说的话说完,“原来你受的苦是这样的。” 李舒扭头,只看到栾秋汗津津的脸。溪边矿石散着微光,白欢喜在这边插的两盏鲛油灯持续亮着。栾秋鼻尖水珠闪闪发光,他那过分端正以至于不近人情的英俊,因虚弱和疲惫,变作能触碰的温柔。 李舒抬手去摸他的脸,有点儿想哭。这念头才起来,他眼泪便从眼角滚进草里。 “什么废话……”李舒边说边笑,栾秋仍抱着他,凑近了吻去他的眼泪。 “好痛。”栾秋小声说,学的是李舒平时耍赖的语气,“痛死了。” 商歌说,她把李舒小时候的事儿全都告诉了栾秋。 可具体是多少?李舒怀疑过:他又能理解多少?那都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往事,经他人之口讲述,痛楚层层削弱,到栾秋心里,就像装不住水的簸箕,剩的只是笼统的同情和怜悯而已。 李舒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怀疑栾秋,又渴望栾秋,两根绳系在他心里左右拉扯,勒出谁也看不到的血痕。 他甚至想好了以后怎么解释自己和栾秋的分离:反正总是要分离的,不是今日,就是之后的某日。分离的原因必定是因为自己厌倦,因为栾秋不能懂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他把自己与栾秋的过往放在秤上称量,分不清谁的更沉重一些,只好找一些栾秋无法弥补的事儿,添在栾秋头上,好让自己释怀。 但现在李舒全忘了。 栾秋一时也说不出更好听的话,只是凑在他耳边哼哼:痛,这里痛,那里痛,原来这么痛。 李舒眼睛睁得很大,栾秋说一句什么地方痛,他就应一声“嗯”。身体里无法消除的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和他分担了。 “……都过去了。”李舒小声说,“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我们说以后的事情。”栾秋很快接上一句。 他仍在调息内劲,说话声音渐渐有了中气,仍揽着李舒不放,让李舒趴在自己身上。李舒却挣扎坐起身,面朝小溪,背对着栾秋。三两只萤火在树丛里飞舞,只有水声。 “还有什么以后?”李舒说,“你不是说,没想过带我回大瑀么?跟我是这样说,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栾秋慢吞吞起身,从背后揽着他:“你偷听我跟陈霜讲话?是为了这句生气?” 李舒不答,栾秋握住他的手,强硬地把试图挣扎的李舒圈在自己怀中。李舒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我确实没想过带你回大瑀。”栾秋说,“就连我,我也不回去。” 李舒怔住了:“说的什么屁话?” 栾秋平时没自觉,现在才醒悟:自己原来喜欢听李舒不干不净地讲话。他笑道:“你说过的,我把浩意山庄还给曲洱,你也不当苦炼门门主。去哪儿都行,换个名字也行,反正我也不乐意姓栾。” 他越说越多,越说,竟渐渐地越快活。平时只敢在心里略略一想的念头,终于有了可说之人。 他羡慕一牛派掌门人,那个拎着两把破斧头、骑着老牛就敢带挚友游历天下的少年人,像他心目中真正的江湖人。他一身武艺,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处,听闻江北十二城与北戎人总有摩擦,去行侠仗义也不错。李舒若是不乐意往北边去,他们就去南方的赤燕,或者渡海去琼周列岛,传闻列岛如百颗明珠,有大瑀人没听过也没见过的珍奇异兽。 等栾秋弄清楚是谁杀了曲天阳,“明王镜”和“神光诀”到底为何可以互相融合,他就带着答案和李舒离开。 他能吃苦,但他绝不让李舒吃苦。李舒吃的苦够多了,栾秋一定会发挥劫富济贫的江湖人传统本事,保准李舒这一路吃穿用度,至少跟他羡慕嫉妒的岳莲楼一模一样。 李舒听得不满:“我不嫉妒他。” 想了想又说:“我也能吃苦。” 栾秋又想起了小羊。那些在赤凤镇的风沙里亲昵地碰鼻子,用湿润眼睛注视彼此的真正的小羊。皮毛可以御寒,身体和身体紧贴在一起,可以成为壁垒高墙,抵御一切。他吻了吻李舒的面颊,低声说:“去哪儿都行,我总得跟你在一块儿。” 李舒一颗心跳得激烈。按他的性子,这时候是一定要开开玩笑的。要引诱这位正道大侠对自己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他应该得意,他有很多又好笑又气人的话可以说。 他依偎在栾秋怀中,突然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 只是这样平静地呼吸,他已经足够幸福。 那三只细小的萤火消失于树丛之中时,黑塔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栾秋和李舒同时跳起。李舒搀着栾秋,栾秋催促他:“快去看看!不能让千江跑了!” 李舒奔回黑塔,先看到的却是倒在黑塔之中的星一夕。星一夕面上被抓伤,蒙眼的布条落地,他正捂着眼睛,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 千江不见了。 “方才他说,不闻长老的事情只告诉星长老一人。我们几个退开之后,他便袭击了星长老。”白欢喜解释,千江一掌将星一夕推开,拔出脚上的双刀便窜出门外,陈霜、欧阳九与虎钐已经追了出去,他是直接往黑塔上方跃去,想逃离此处。 起身追赶时,虎钐咬牙说了一句:他逃不出我这儿。 李舒连忙抓起地上蒙眼的布条,靠近星一夕。 星一夕浑身正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慑人气息,他低吼:“别过来!” “是我。”李舒说。 星一夕沉默了。李舒小心靠近他,星一夕始终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他的脸。 两人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李舒为他系好掩盖双目伤口的布条,星一夕眉头紧皱:“对不住,我没看好他。” 他的脸被千江挠了一下,伤口不深。李舒擦去他脸上一点血迹,用门外众人全都听不到的声音问:“为什么放走他?” 星一夕沉默地面对李舒,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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