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舒认真遵守约定,并不主动跟栾秋说话,但星一夕能听见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当一起站在他面前,当李舒向栾秋和欧阳九介绍星一夕时,他从栾秋炙热的指尖察觉了微妙的敌意,针一样,细细地扎着星一夕的手指。 不沉稳的心跳无法骗人,欧阳九问栾秋“怎么老看李舒”时栾秋的沉默也不能骗人,李舒频频的心不在焉,更是时刻提醒:有比星一夕更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星一夕站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唯一的交心之人正在离自己远去。 “可他一定会碰壁。”星一夕再次开口时,有难以消化和掩饰的痛苦,“英则和他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双方的身份、立场,还有椿长老的存在。他放不开,任由自己陷下去,你我应该把他拉回来。” 看着李舒和栾秋之间从无到有的发展,白欢喜没法像星一夕一样,果断地当斩断情丝的利刃。他反倒捉住一个不解之处:“他们俩的事情,和椿长老有什么关系?” 星一夕松开他的衣襟,草率地拍了拍,转移话题。 “罢了。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星一夕拨开桌上粉末,继续切割千里藤,“若是英则不醒悟,我便杀了栾秋。” 白欢喜背脊瞬间发冷。 如恶虫攀爬,一些令他憎恶和反感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星一夕并非随口胡说,他是认真的。这是他的誓言。 白欢喜摇了摇头,把即将被唤起的记忆继续甩到不可打捞的深处。 此时虎钐的声音正好从黑塔传出:“欧阳九回来了。” 白欢喜这才抓住机会,匆忙道:“我去帮忙。” 星一夕沉默地切割千里藤,听见好几个人纷纷跃上黑塔,迎接从赤凤镇归来的欧阳九。此处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停了手,微不可闻地叹气。 地面上,欧阳九骑着一匹黑马,正过桥而来。 虎钐是第一个来到桥头等待他的,长辫子在炽烈的热风中飞起,她手搭凉棚,远远看向欧阳九。 欧阳九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加快了速度,很快来到她面前,勒停马儿弯腰笑道:“虎钐!” 虎钐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欧阳九脸上。 欧阳九又说:“不用担心,我没遇上什么怪人。稚鬼的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就算遇上,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也伤不了我。” 虎钐去解马上一卷包袱:“我没有担心。” 欧阳九习惯她一贯的态度,厚着脸皮笑起来。两人隔着马背对看两眼,是虎钐先垂下眼皮移开目光。 “咚”的一声,那沉重的包袱滚落。 栾秋和李舒正好赶到,不由得退了一步。 包袱皮卷着的,正是稚鬼的尸体。 然而这尸体比之前所见的更加恶心狼狈:它被焚烧过了。 “估计是赤凤镇的人做的。”欧阳九卷起稚鬼尸身,扛在肩上,“身上还有不少毁坏的痕迹,怕是不用我们出手,千江也看不出稚鬼死于何人手中。” 尸体放入黑塔。 金羌干燥,尸体并未腐烂,只是一半尸身被火烧得几乎露出骨头,腰身以上倒还算是人样。 这是他们为千江设下的陷阱之中,最关键的一个物品。 当日商歌用离尘网勒死稚鬼,如今尸体颈脖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勒痕。这是必须要处理掩饰的。 虎钐和欧阳九换上工作的衣裳,以布巾蒙面,催促其他人先离开黑塔。 见只有欧阳九留下,栾秋迟疑:“我也来帮忙吧。” 虎钐正在点灯,头也不抬:“出去。” 欧阳九摆出琳琅刀具,笑道:“这儿有我在就行了。她只信我。” 虎钐:“废话太多,你也出去。” 欧阳九忙闭上嘴,示意栾秋赶紧滚蛋。 此时的山顶,陈霜喝光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 他倾斜酒壶,仰头伸舌去舔壶嘴滴落的半滴酒液,啧啧舌头,慢慢回味。 日头斜了,金色的沙漠被笼罩上血红颜色,炽热的温度正被冷风吹散。 在这血红的、如炙如烤的沙漠上,远远行来一匹马。 马是健壮的,马上的人却极瘦。 苍老和瘦,令他看上去像一具干枯的骷髅,灰白头发和胡子藏在兜帽里,他在虎钐的毒阵前勒停了马儿。 陈霜一跃而起,两根手指塞进嘴巴里吹了个呼哨。 哨音悠长,是给黑塔里的人传讯,同样也让千江发现了他。 澎湃的杀意瞬间如利箭,向陈霜遥遥刺来。 “好家伙!”陈霜暗自笑道,“果然如传闻,是个高手!” 他如风一般从山头掠出,朝千江而去。
第63章 千江(3) 千江远远看见陈霜,已知是虎钐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跃起,千江正预计他抵达自己面前的时刻,并盘算如何擒住此人,拷问出虎钐用意——然而対方速度太快了! 千江甚至下意识略退半步。陈霜落在他面前时,微微一笑:“千江长老,虎钐长老让我来接您穿过毒阵。” 千江收起了杀意。 在这儿杀死这位青年,自己将无法穿越虎钐设下的毒阵。 毒阵通路设计奇特,沙地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标记之物,外人无法分辨哪个落脚处安全,哪个落脚处危险。千江牵着马跟在陈霜身后,时刻提防着陈霜发难。 走到一半,陈霜正跟千江说最近天气变化,马儿忽然被地上窜出来的毒蛇吓了一跳。它対于危险有本能的直觉,本来走得已经足够艰难谨慎,这蛇立刻令它前蹄高举,千江控制不住它,缰绳已经脱手。 马儿往沙地另一面跑去,还没跑出两人视线,便咚地倒地。很快,它身下的地面破开了,无数毒蛇毒蝎从沙地里钻出来,很快覆盖了马身。 “最多两天,就成白骨了。”陈霜说,“长老放心,我有马。虽然比不得您这匹,但也是日行百里的良驹。” 千江看他一眼,装作闲聊:“你是虎钐的人?” 或许是看陈霜解开兜帽后,有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或许是他提到虎钐时那熟稔亲近的语气,让千江产生误会,总之陈霜并不打算澄清,点头默认。 千江便像早有预计一样:“难怪她要长留此处,是为了你。” 陈霜摆摆手:“可不止我。” 千江面色阴沉:“为了几个男人,竟然不肯回苦炼门!” 陈霜笑道:“人各有志嘛。” 虎钐说过,千江话很少。但在看到陈霜之后,一定会借机跟陈霜搭话,目的是为了套问出虎钐和黑塔的情况。 此时的千江实在算不上“话少”,他和陈霜边走边说,从虎钐的男人聊到这儿天气,又聊到黑塔,最后千江终于开口,问陈霜武功的路数。 他开口询问“你是大瑀人?什么帮派?”的时候,出手如电,忽然擒住陈霜手腕! 两人已经站在毒阵边缘,千江不再需要这个带路人了。 他试探陈霜内力,微微吃惊:是个练家子,但内力只能说平平无奇,大约是苦炼门中层弟子水平。 陈霜双脚发软,跪地求饶:“长老、长老饶命!这儿距离黑塔还有一段距离,道路难行,又设了机关……” 千江把他扔开。这样内力的武林人,対他是全然没有威胁的。 没有马的两人终于走到山前。黑塔在深坑中露出顶部,乌黑塔顶在星夜中反射亮光。 黑暗令人不安,饶是陈霜素来胆大,但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千江,他背上也免不了生出细汗。 已经走到这里,再杀陈霜也毫无意义。况且这一路,陈霜是个极好的伙伴:虽是大瑀人,但他金羌话十分流利,连北戎话都会说,讲得尽是自己四处游历的所见所闻。千江并没有生厌,看着眼前的深坑和黑塔,他心中压抑着的悲痛沉渣泛起。 此刻有比杀陈霜更重要的事情,他没必要激怒虎钐。 两人落地,黑塔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塔中点了鲛油灯,十分明亮,虎钐和欧阳九正在塔内忙碌。 千江落地后并未立刻进入黑塔,而是转身快速地在周围巡查一圈。确认安全后回到黑塔前,欧阳九正在迎接他。 有了陈霜的话,千江也只把欧阳九看作虎钐豢养的男人,瞥一眼后皱眉:“怎么尽是大瑀男人?” 虎钐头也不抬:“便宜。” 一踏进黑塔,所看到的便是安置在塔中央的稚鬼尸身。 尸体用一张黑布盖着,放在木板床上。虎钐自顾自在一旁搅拌药罐,千江知道她冷淡,扭头看陈霜,示意他掀开黑布。 他的谨慎令虎钐冷冷地笑。千江等陈霜掀开后片刻,才慢慢走近。 稚鬼双目紧闭,那张孩童的脸庞上满是烟火痕迹。因在赤凤镇露天放了几日,尸身开始干瘪,骨头顶起皮肤,看起来十分恐怖。 千江在稚鬼尸身前站了很久,他抬手擦干净稚鬼脸上灰土痕迹才嘶哑声音开口:“怎么死的?” 按虎钐所说,稚鬼死于赤凤镇。 他深夜潜入赤凤镇,寻找小孩做“羊”,不料反被赤凤镇的百姓发现。这不是稚鬼第一次到镇上偷小孩,镇中百姓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旅留宿。得知稚鬼竟做出这种可怕之事,人人激愤。 稚鬼最终寡不敌众,被重创后扔在赤凤镇外头。 镇上百姓不敢动手,他们隐约明白,这个童颜狼心的怪人是苦炼门的厉害人物;但江湖客哪管这许多,当夜就有人用剑捅了稚鬼一个対穿。 果不其然,紫衣堡中稚鬼的弟子见稚鬼久久不回,到赤凤镇寻找,正好与赤凤镇的百姓又打了一场。紫衣堡弟子们干脆放火烧镇,不料反倒把死在废墟之中的稚鬼尸身烧毁。弟子们作鸟兽散,是虎钐听闻传言,亲自去寻找,才把稚鬼尸身带回此处。 虎钐所说,有条有理。 稚鬼下半身烧得糊涂,腹上一个洞口,已经看不出任何线索。 千江半信半疑:稚鬼功夫了得,寻常江湖客奈何不了他。但又想到他身材矮小,若是多个対他一个,确实难以取胜。 想到这里,千江心中又隐隐地痛起来,他是把稚鬼当作自己孩子来看待的,虽然也让他吃过苦……就像椿长老让李舒吃苦一样,苦炼门从来都是这样训练自己的接班人,千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稚鬼用小孩儿做“羊”,千江也觉得难以接受,但那是稚鬼的乐趣——稚鬼此人一生没什么乐趣,既然他只用这个取乐,千江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们并不像中原汉人,讲究子嗣送终,死后尸骨便由天地接收。千江痛惜,全是因为,他又要寻找新的“儿子”了。 养育和亲近一个人,从小到大,是多么、多么难的事情。想到还要再做一遍,千江厌倦中隐隐愤怒:対无法自保的稚鬼愤怒,更対杀了稚鬼的赤凤镇百姓和江湖客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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