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瞳仁在兰旭面上逡巡,妄图找到谎势,却一无所获,他不愿相信这是实话,因为他感觉到,深藏于心的酸苦中浮出一片甜蜜,如同水面上的油,密封了恨。 他紧攥着恨意,牢牢的,不肯放手。对父亲的恨是一根拐杖,支撑他行走至今,不可能因为一点点能治愈腿疾的爱,就把随身多年的拐杖丢开。他不是兰旭,他没他那么心狠。 “你说这些哄我,无非是为了随侯珠,”花时不留情面地拆穿,冷眼看着一抹嫣红在兰旭的脸上晕开,羞恼似的,不禁嗤笑道,“想让我相信你也容易,既然你口口声声爱我至深,那你就应该支持我的作为,”低下声来,嗓音蛊惑,“只要大雍亡国,我便信你爱我,怎么样,很容易吧?你什么都不用做,静静等过明天……” 兰旭凝视着他,嘴角平扯,眼睫忽闪,呼吸止不住地颤抖。 花时感受到眼前人微小的焦躁,冷笑道:“我知道,如果我对大雍没威胁,你都不会来找我。”手指在兰旭心口处画着圈,“你是对大雍忠心吗?你是对你的艾大哥痴心。” 指尖注入真气,裹挟嫉恨,朝着曾经的朱砂痣、如今的伤疤处重重一点,兰旭如受重创,霎时眼冒金星,心内蛊虫察觉到危险,更加癫狂,兰旭晕又晕不倒,死又死不了,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花时一愣,疑惑地看看看看指尖,自觉没用多大的力道,愣神的刹那,忽感胸口一空,一只手探入怀中,紧接着,小腹关寸中了一脚,轻飘飘的,却足够他后挪了一步。 兰旭趁着间隙,拿稳了盛着随侯珠的小金匣,铆足了劲儿,飞奔出巷。 “兰、旭!!” 花时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当即撒腿狂追。兰旭自知撑不了太多时候,顾不得暴露人前,只想快点把随侯珠交到许仕康手上,之后花时要杀要剐,他引颈受戮。 只是不知许仕康那边状况,有没有解决老张,又或者出了什么岔子? 天色已暗,兰旭没有太多选择,不如先去许府,有同僚在室,想着花时不敢乱来。然而刚拐进巷子,后背心猛冲一脚,兰旭前扑跌倒,金匣随之飞出,花时闪身擒住,立定后缓缓转过头,看向原地挣动,却爬不起来的兰旭。 他恨入心髓,神情扭曲凶狠,一脚将兰旭踢得仰过脸来,阴鸷道:“我就知道你谎话连篇,可笑,你竟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边说着,边扯下衣角,粗暴地塞进兰旭嘴里,令他发不出声响,又道:“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艾松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江山社稷毁于一旦,而你无能为力!” 兰旭眉间深锁,心痛难当,突然瞪大了双眼看向他身后,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向旁带去,可力道轻微,被花时轻而易举地挥开!正当花时要说什么,锋利银芒自背后透肩而过,慢了一拍的血,顺着剑尖颤巍巍地滴在兰旭面颊的伤口,鲜血交融。 剑收,花时捂着肩头,猛地回身,只见许仕康面沉如水,冷冰冰地持剑指向他。 兰旭复得自由,拽出口中布料,半支起身惊叫道:“爻儿——!!” 许仕康面容一怔,花时看准时机,遽然遁入身后残垣断壁的艾府。 许仕康没急着追,把兰旭拉起来,沉声道:“你刚刚叫他什么?” 兰旭心急如焚,满心都是花时的伤,边说着“稍后再说”,边跑进艾府。许仕康无可奈何,随之提剑而入。 月满楼阁,满目草木深深,叶片溜银。花时伤口血如泉涌,一路红血淋漓,在月色下呈现出断续的黑痕,如同书写在绢纸上的一道虚笔。 二人顺着血迹,追至艾府二进院东侧,连着艾松卧房的小书房。才到门口,恍然听到里面传来均匀的“隆隆”声,像一道被尘封多年的石门,重新开启了般。 兰旭心提到了嗓子眼,急不可耐,踹门而入;那声音恰好完成最后一个音,“咚”的一声,震得四面积尘纷纷下落。两人在门口咳嗽着挥开尘雾,许仕康率先冲进去,顺着声音来到东侧的墙边,眼眸一转,便看到一旁的书架上,一块蒙尘的砚台抹满了新鲜的血迹。 许仕康转过身,直视跟上来的兰旭,目光如炬,慢声道:“这是艾府的密道。” “……” “艾家的密道,用了道家秘法,只有直系血脉才能开启。” “……” “你还不打算跟我说实话吗?”许仕康道,“他是艾爻,是不是?他是艾爻!” 证据具足,兰旭无可抵赖,但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爻儿的身世,哪怕是许仕康,哪怕是爻儿自己:“他不是,他是花时!” “除了艾爻,这世上哪儿还有艾松血脉!”许仕康怒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说了,他不是,他是花时,阳关县——” 话音未落,许仕康扬手搧了兰旭一记脆响的巴掌:“你还嘴硬!是觉得和艾松的儿子搞到床上,死后无颜去见你的大哥吗!” 兰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俄而讽刺道:“告诉你?你又存的什么心思?!我也是才知道十六年前你的叛变另有苦衷,可是今天你又教训我,别妄想还大哥清白!事关爻儿,我岂敢信你?!” “你觉得我会害他?!” 兰旭挺直了身,不让自己矮他一截,冷笑道:“许大哥,莫要忘了,你今日的高位,是踏着大哥尸骨而上的!” 许仕康气得发抖,狠狠摔过袖子,背过身,手指扣进石刻的书架,好半晌舒了口气,问道:“他自己知道吗?” 兰旭刚要回答,却被又一次的“隆隆”声打断。 密道从里面打开,尘埃中,花时的身影清晰可见。 兰旭的脸色刷地白了。
第六十一章 61. 一室月光,静谧阑珊。 花时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迎接月色的梳洗,臂膀被红色染尽,但他仿佛无知无觉。 他只是面色苍白地站着,像一封寄错了地址的信。 “所以,你给不出那碗血。”他看着兰旭,轻声道。 “不是,爻儿,你是兰爻,你是我的孩子!” 兰旭惊惶地冲上前,紧紧抓住花时的手,却好像握住的是一片月光。月光的停留不再是为了他,而是随时光流逝,自然而然的发生。 花时低头看了看被捏到变形的手掌,问道:“你宁肯让我相信,你说的爱我,都是即兴敷衍,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一直恨错了人?” 他是兰爻,就说明兰旭不爱他;他是艾爻,就说明自己的恨师出无名。而兰旭一切不合常理的逆来顺受,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兰旭前所未有的绝望,即便回到十六年前、即便回到撕下伪装的时分,都不及此刻绝望,他只能一遍遍无力地重复着:“你是爻儿,你是我的爻儿……” 恨我吧,恨我吧,如果连恨都没有了,他就真的要失去爻儿了。 花时将瞳仁移到许仕康的脸上:“你说,我是谁?” “许仕康!” 不待许仕康开口,兰旭猛然转头,横眉竖目,骇人的凶残,如同护崽的母兽龇起獠牙,许仕康胆敢说出来,便扑上去一口咬死。 许仕康叹了口气:“纸包不住火,你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兰旭恨不得打死他,但他不能松开爻儿的手:“爻儿,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兰爻!” 边说着,边撩开他凌乱的鬓发,抹去细碎的汗珠,仿佛在确定眼前的花时不是虚幻的影子。 花时躲开他的手,声音细微而空洞:“可我是艾爻,我都听到了,只有艾松的直系血脉才能打开这条密道……” “那都是胡说八道!” “那你来开一下。” 兰旭仿佛寒风里的火苗,再撑不住体面,熄灭的前刻将爻儿拽入怀中,拥抱柴薪一般,将以为继。 “爻儿……” 音若游丝,渺远如烟。 花时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月光,满心回荡着“原来如此”:“你明知我不是你儿子,还容忍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艾松……就那么值得吗?” 许仕康滋味难明地看着这场不需要观众的戏,黯然轻叹,背剑出房,留二人独处,关上门来到庭院中,每一片残砖都是回不去的栋梁,唯独月色依稀,浑似当初。而他,则是夹杂在残砖与月色之间的孤魂,在他人的故事中,游荡着自己的荣枯。 书房内,兰旭这才敢松开花时,涩然道:“在你还是花时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也会有旁人,不计得失地对你好的,因为你值得’。值得的是你啊,傻瓜。” 花时摇头道:“那不一样,在知道我是兰……艾爻之后,你仍然容忍我,这里面,有几分是因为我,又有几分是因为艾松呢?” “爻儿,你是我的孩子,和艾松无关。” “可我毕竟是艾爻,不是吗?” 他在爱恨撞击的长河里刻舟求剑,可“河”是假,“舟”是假,“剑”也是假,唯有铸造他骨骼的“恨”最真,又化作齑粉,灰飞烟灭,转头一场空。 兰旭道:“你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父亲这个位置是我的。你出生后第一个抱你的人是我,不假手他人照顾你的是我,带你逃亡的是我,你的每一声爹爹叫的都是我,难道这份感情,还抵不过一条密道吗?” “可是我恨你。”花时摇摇头,“这不对,我应该感谢你……” “真的想感谢我,就恨我。” 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兰旭不知所措地恳求。花时置若罔闻,时间在他身体里错乱了,他心中的小孩想要爱,他心中的少年叫嚣着复仇,而现在的他,只想回到那片荒芜的大漠,寻找黄花。 眼前弥漫着大漠的风沙,耳畔回荡着宝刹的钟声,一个是他生命的起点,一个是他重生的契机,皆是虚妄。 他与其他命运的自己没有不同,费尽心机,打滚红尘,实则早该覆溺黄土。 没了恨,他只是一抷土。 “在湖州刺杀你的两个杀手,是周成庵派去的。”风沙散尽,花时的目光如塞外苍茫而澄澈的天空,辽阔孤寂,“你因为艾松而误伤公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周成庵担心你查出艾松之死是他动了手脚,所以让我解决掉你,另给我派了两个帮手,就是那两名刺客。” 兰旭瞳仁微缩:“可有证据?” 花时扯了下嘴角,如果在进入密道之前,兰旭有此一问,他会刻毒地问,是要周成庵害死艾松的证据,还是要自己受周成庵的指使来杀他的证据。 而现在,他罪孽深重,没有把柄再去折磨兰旭。 “暂时没有证据,但我能让他亲口说出来。” “爻儿,你要做什么?” 花时深深地看着他,像要将兰旭吸入最深的记忆。 兰旭胆战心惊,抓住他道:“我不允许你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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