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明知故问:“这么说,先皇关闭马市,主要是探测昭王爷忠心?” “孺子可教也。”周成庵道,“都说帝心难测,其实最好揣摩。历任皇帝,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稳固他们屁股底下的龙椅,其他的,什么马市,什么边关,只要没碰到皇位,都不是最重要的。昭王爷傻就傻在,他一心维护大雍社稷,而不是顺从皇帝。” 花时道:“这种人,做个孤臣,最安全,偏偏要去笼络武将。” 周成庵哼笑道:“老夫倒是明白,先皇重文轻武,他是帮着先皇围拢人心,可惜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帝王之术,全在‘制衡’二字。两派相争时,结党,皇上喜闻乐见;一枝独秀时,结党就是与皇上作对。是他自己,把先皇的心推向了老夫。” “花某受教了。不过,既然先皇最忌讳一家独大,且昭王爷杞梓之才,精贯白日,那么最好的手段,应该是剪除昭王朋党,让他成为真正的孤臣,然后扶持您与之分庭抗礼,又怎会致他死地,由您……一手遮天?” 周成庵负手睨他道:“自然是老夫知道,先皇命不久矣,辅佐幼主,人多了就不好了。” “也就是说,先皇只想艾松死,而你,是昭王和艾松,一个都不想留。” 周成庵不耐道:“陈年旧事,该死的都死了,废话这么多,”语毕,手一伸,“好了,快把圣旨和随侯珠给老夫!” 花时没动,面露微笑:“最后一个问题,当年诬陷艾松通敌叛国的人是谁?” 周成庵眯起双眸:“这问题没有意义。” 花时神色自若,点头道:“也是,先皇想做什么,只要不损害朝臣利益,自有一堆人顺水推舟,达其所愿,更不用说,与周大人您的愿望不谋而合……即便没有你周大人伪造通敌信件,也会有张大人、李大人接手……一切都是为了权力,诬陷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无辜,成王败寇,谁胜利,谁清白。” 周成庵由衷地欣赏:“花大人年纪轻轻,觉悟倒是深刻。朝堂纷争,尔虞我诈,就和丛林一样,羊吃草,狼吃羊,虎吃狼,想活着,就要争权夺利,就要不停地往上爬,拥有越多生杀予夺的大权,就越少杀身之祸。” “多谢周大人赐教,花时铭刻五内。” 花时笑意更深,缓缓起身,周成庵以为他要交出随侯珠和圣旨,坦然地伸手欲接—— 银芒飒沓如流星,剑锋所过之处如劈开了空气,转瞬间已到脖颈! “爻儿住手!!” “花时!” 兰旭听得花时语气暧昧,察觉不对,夺门而入!许仕康紧随其后,剑鞘掷出,撞上花时肩头伤处,鹤背寒哐啷落地,兰旭就身滚地,一把抄起了鹤背寒。 花时失了剑,翻掌成爪,掐住周成庵咽喉。 周成庵突遭事故,惊吓之下,面无血色,吞咽口水,双股战栗;见许仕康与兰旭闯了进来,又是一惊,但保命为先,好歹这俩人是来阻止花时的,遂挺直了腰板,色厉内荏:“花大人,劫持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花时压根儿不理他,直视兰旭道:“他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爻儿,放开他!” “花时,你不要一错再错!” 花时扬起讽刺的笑容:“我是艾爻,艾松之子,为父报仇,名正言顺,错在何处?” 周成庵瞠目结舌:“你、你、你居然……”茅塞顿开,指着兰旭道,“你们串通一气——” 手指收紧,周成庵的声音戛然而止,五官痛苦地揪在一起,艰难而急促地喘息着。 “周成庵被艾松之子所杀,性质恶劣,朝野震动,皇上不能坐视不理,有你二人——尤其是许仕康的证词,还有周成庵经由我手与鈚奴左贤王的通信,其中有涉及十六年前的内容,足可证明艾松清白,到时候,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就算皇上不想,也必须还艾松一个公道。” 兰旭想过八百个还艾松清白的方法,没有一个把爻儿算计在内;他不是不知道,利用爻儿,是最简捷的手段,而且一击必胜,但他怎么可能利用爻儿?他想都没想过! 周成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双眼不受控制地上翻,喉咙发出作呕的气声,嘴角开始聚集白沫。 许仕康急道:“花时,谋害朝廷命官,论罪当凌迟处死!放了他,让他自己认罪,不是更好?” “他不死,如何朝野震动?如何昭告天下?”花时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想他死,他死了,你就是周成庵第二。” “爻儿,就算他该千刀万剐,这一刀也不能由你来杀!” “只能是我,否则就不是为父报仇,艾松的清白怎么办?” 如箭穿心,心脏一阵被误解的生冷与闷痛,兰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难道你以为,在我心里,艾松的清白,比得过你的命?” 花时缄默不语。从他逃出阳关县的那一天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泥潭,越陷越深,他以为报复了兰旭,就能抽身而出,可如今泥潭已成沼泽,插翅难逃,死亡反是解脱。 在死之前,他要为兰旭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是以他明知兰旭字字肺腑,句句真诚,却不能信了。 失望与心酸相互纠缠,攀援上长。兰旭凄然一笑,双目凝泪,转瞬而干,呢喃道:“好,好,好,你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啊。” 说罢,鹤背寒霎时没入周成庵心口! 娴熟的,好似做过无数次预演。兰旭神色漠然,抽出剑时,鲜血喷了满身。有几滴溅上花时娇美的唇瓣,仿佛是来自兰旭的情深一吻。 周成庵双目圆睁,断气时犹不及反应。 过了良久,花时愣愣地松开手,周成庵僵硬地倒在血泊之中。 急转直下的巨大落差让许仕康呆怔原地,如在梦中,周遭的一切离他退去,只有眼前的尸体。直到耳边传来兰旭飘忽的声音:“许大哥,对不住了。” 许仕康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久候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瞪向兰旭,可嘴唇抖了又抖,最终别开脸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兰旭转过眼,抬手为花时擦去唇上血渍,如涂口脂,艳丽焕然,一如在公主府的初见。 “现在,你信了吗?” “……” 兰旭血衣如火燃,置身血泊,仿佛一场盛大的自焚。花时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迷茫。自恃的血缘已经断了,兰旭为何执着地拾起错位的纽带,为此不惜坐实“通缉”的罪名,成为真正的杀人犯,从此和艾松的清白一样,再无昭雪的可能。难道只为了证明他爱他? 兰旭收剑入鞘,没有把鹤背寒还给花时,对许仕康道:“明天一早,我就去府尹衙门自首。” 许仕康看着他,忽然有些陌生,朦胧的少年情愫隔靴搔痒,隐忍十六年的误解,只为了转头时,隔着厚重的岁月,依然能看到那个轻快洒脱的少年。 可岁月不曾放过他们,还强迫他们善罢甘休。 许仕康道:“事已至此,我会向皇上说明,你查出了周成庵暗中支持无记业谋反的罪证,周成庵恼羞成怒,为了自保,你一时失手杀了他……争取宽大处理。”然后朝花时伸出手,“随侯珠。” 花时从怀中摸出小金匣,连同周成庵找了一辈子的圣旨,一起递给他。 兰旭心中有着些许释然,终于不用把吴秋雁推出来了,虽然她仍难逃一劫,但至少,伍九、还有天马镖局的无辜人员,能罪减一等,苟全活路。 正在这时,墨蓝色的天幕忽然炸开璀璨烟花! 许仕康神情一肃,道:“京畿衙门的求助信号。” 兰旭凝重道:“林午阳说得清清楚楚,明天劫狱,难道提前行动了?” “我将下午追的那个人打成了重伤,却还是让他逃了,看来他和林午阳接上了头。”许仕康道,“我也是有此担心,回来时让京畿衙门加强了守备,看来还是顶不住了,我要立刻赶过去。” “你快去吧。” “你们——”许仕康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落在兰旭脸上,“好自为之。” 兰旭目送许仕康离去,回首满室血色。手刃仇敌,本该皆大欢喜,却剩下无尽的疲倦与空虚。 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花时看着兰旭满头斑驳的风霜,窗外烟花吵闹,而他前所未有的宁静,一种封闭五窍的宁静。 “你既要救我,又要爱我,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兰旭道:“你值得。” 花时闭上眼睛,嘴角向上弯起,双睫却渗出泪珠。 兰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今天晚上,陪陪我吧。” ……………………………………………… 他们回到了花时的府邸。借着月色添了油,点上灯,满室弥漫了暖黄的光。 兰旭轻车熟路地从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金疮药和纱布,回过头看到花时调侃的表情,坦然道:“回京第一天,趁着你被许仕康拘着,我来搜过随侯珠。”终是没忍住,唠叨道,“你那个衣柜啊,看了让人闹心。” 花时忍俊不禁,兰旭迷花了眼,他第一次看到花时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花时大爷似的,享受着兰旭伺候;互相处理好了伤口,花时的目光一路向下,来到了只为他绽放的私处:“你那里上过药没有?上次……伤得不清。” 兰旭脸色微窘:“早就好了。” 说着,坐到花时对面。灯光下,两人仔细地凝视着对方,视线缠绵悱恻,眼底血丝遍布,仿佛倾注了他们全部的心神。一种平淡而虚幻的幸福,就像洪水退去后,泥泞狼藉的地面。 花时抓过一绺兰旭荡在肩颈的发丝,心疼地摩挲着:“那么黑亮的头发……是我走了之后,一夜白头的吗?” 兰旭不忍他自责,拉下他的手,故作轻松道:“总有白头的一天。” 他没说灵犀蛊,不想让欲望玷污今夜的清醒。 一夜清醒,万事清明。 忽然花时站起来,迎着兰旭疑问的目光,去厨房拿了一坛子酒和两只碗回来。 兰旭抿嘴一乐,没说什么“受伤不能喝酒”的扫兴话。 花时道:“肯定没有公主府的好喝。” 兰旭道:“可我偏偏最爱它。” “也没有精致的酒杯。” “用碗豪爽。” “可能被店家兑了水。” “醉了不头疼。” 说话间,已满上两大碗。他们撞了下碗,却都没有饮尽。 花时道:“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兰旭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 “有很多,一时想不起来了。”花时低垂眼眸,看着碗中微微荡漾的绿酒,道,“你说过,凡事都得往前看,别人都是对过去闭口不谈,只有我一猛子扎在里面不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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