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艰难地动了动喉结,说不出话来,完好的手拍拍花时的肩膀,然后单膝跪在无助的小皇上跟前,查看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周成庵。 花时的目光缓缓爬过兰旭的肩膀,落到周成庵苍白的脸上,随之,嘴角扭出个不引人察觉的微笑。
第十七章 风声大作,骤雨倾盆。 御书房外,兰旭脱去紫金冠,一身单薄常服,跪于丹陛之下,已逾两个时辰。大雨是一个时辰前开始下的,愈演愈烈,没有停的意思,兜头浇透了兰旭全身。吃饱了水的衣裳沉重不堪,紧勒着躯壳;寒气自骨缝窜入五脏六腑,好似结成了冰坨;左掌尚未愈合的伤口浸了水,肿胀痛痒,难耐难捱;兰旭深吸一口湿冷的潮气,抵御恍若厉鞭抽打的暴雨。 三天前的殿试,刺客偷袭,周相重伤。小皇上紧急将周相移入京郊行宫,命御医全力医治。周相命在旦夕,小皇上一怒之下,追责主事,兰旭自知无可回避,认罪承责,依律暂押诏狱。 当天夜里,喜乐和金翠来送过一次衣物用品,说是公主进了宫斡旋,但这次出事的是周相,太后的亲哥哥,皇上的亲舅舅,公主就是面子天大,也难抵血脉亲情。兰旭不感意外,只是左手深可见骨的伤拖延不得,喜乐见了,忙又去请段大夫。 所幸兰旭身份犹在,喜乐又拿了银钱贿赂狱卒,一来一回倒是没碰上什么为难。处理伤口时,兰旭朝喜乐嘱托道:“花公子回府了吗,如果没有,你快去找他,”又对段大夫道,“再劳烦段大夫跑一趟鄙府,那孩子手臂负了剑伤。” 喜乐应了,之后全无消息。兰旭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嘴角起了好大一个燎泡,终于在第三天,小皇上身边一个姓孙的太监来宣了旨,诏兰旭白身进宫,详禀始末。 兰旭预感到风雨欲来,卸下象征宗室身份的物件,进宫来到御书房外,跪等听宣。然而,小皇上估计是气得狠了,两个时辰过去,兰旭在滂沱晦暝中飘摇如萍,亦未唤回小皇帝半分怜悯。下马威就如此刺激,看来兴师问罪更不好过。兰旭霎时觉得大雨也没那么讨厌了,只期盼小皇上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能略动恻隐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太监撑伞来到他身边,宣皇上口谕,让他进去。伞骨末端的雨珠砸到他脸上,促他强打起精神来。 他腿脚跪麻了,小腿到脚底爬满了小点点似的,起身不便,小太监只顾催,也不搭把手,兰旭心下长叹,顾不得体面,双手撑地缓缓起身,跟在小太监后,刚迈出一步便是天旋地转的一个踉跄,小太监视若无睹,径自领路,兰旭定定神,紧跟上去,每一步都好像赤脚走在鹅卵石上。好不容易挪动到檐廊之下,避开了骤雨侵袭,下一刻,又被之前宣旨的孙太监冷眼打量到底。 孙太监用尖利的嗓音慢条斯理道:“兰驸马,仪容不整,殿前失仪,轻则罚俸,重则廷杖,您不会不知道吧?” 兰旭苦笑一声,明白这是小皇上的意思,回道:“兰旭知罪,但凭处置。” “怎么处置,是皇上说了算,”孙太监抿平了嘴角,转身道,“跟咱家来吧。” 兰旭勉力抹了把头脸,又扥扥衣袖,奈何收效甚微,只能硬着头皮进入主殿。到了当间,二话没说便又跪了下去:“罪臣兰旭,叩见皇上。” 小皇上眼皮不抬,翻了三五本奏折,又抿了两口茶,这才说道:“密勿重禁严守之地,却被刺客轻易潜入,你身为主事,该当何罪?” 兰旭闭了闭眼睛:“依本朝律法,宗室成员,当削爵充军,三千里流放。” 小皇上漠然的将他一身狼狈收入眼底,又道:“百密一疏,在所难免,可是这份折子,却证明了兰大人并非无心之失!” 一本折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兰旭一动未动,硬生生受了,然后捡起折子,不必翻看,握在手里便熟悉得很,正是他之前给礼部尚书杜大人上的“加强安保”的奏疏,但是被打了回来,未能呈上,皇上是如何得到的? 兰旭心中疑惑,小皇上这时走下龙案,负手来到兰旭身边,目视前方,说道:“看在姑姑的面子上,朕给你机会解释,”说着,垂眸睨他,“记住,这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兰旭灵光乍现!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果单纯为了给周成庵讨公道,刑狱大有折磨人的法子,花样翻新数不胜数,教人生不如死;但小皇帝偏偏在短短的三天内,搜查了他的值房,还特地点明了这份未能上表的奏疏—— 不言而喻。 兰旭心下大定——机会只有一次,话越多越错,务必简明扼要—— 兰旭挪动膝盖,面向小皇上长长叩拜:“兰旭,一心孤臣。”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良久,小皇上不声不响,兰旭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心脏怦怦直跳!冰冷的天气,额角却渗出汗珠;身下厚积了大块水渍,晕深地砖,分不出雨水汗水。 御书房外扯雷打闪,劈开一室静默。小皇上缓和神色,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殿外一阵喧哗。小皇上面露不悦,皱眉向外看去,这时一位小太监趋步进来,跪禀道:“皇上,周相请奏面圣。” “什么!”小皇上惊道,“舅舅来了?!” “是,孙公公请他去东暖阁歇着,周相不肯,让奴才速速通传。” “他不是伤得很重吗!”小皇上撩袍甩袖,举步便走,一群伺候的太监上来撑伞披衣。小皇上不耐烦地拽过来,自己胡乱裹上了,然后看了眼仍低眉顺眼跪着的兰旭,顿了顿,一言未发,出门去迎周相。 殿门大敞,乌云密布,豪雨浇得地砖滋滋冒烟。朦胧雨雾中,兰旭看到周成庵歪靠着步辇椅,小皇上顾不得风雨呼啸,疾步冲上去,累得后面撑伞的小太监连跑带颠。不待走近,周成庵已在太监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挪动下地,一见小皇上,便朝冷硬的地面上怼膝盖。小皇上赶忙搀住他,急声道:“舅舅,您重伤未愈,元气大伤,什么急事还要您这个时候亲自来!” 周成庵执意要跪,揩面哭道:“求皇上开恩,饶恕兰驸马之过,罪责全在老臣,是老臣一时疏忽,让皇上受惊了,老臣罪该万死,请治老臣失职之罪!” 说罢又是跪又是磕,全不给小皇上说话的空隙。小皇上眼中略过一丝森冷,幸得重重雨幕相隔,脸色难看也有了借口:“舅舅,您先起来,雨下的这么大,您身上又有伤,同朕进屋再说。” “皇上——老臣——老臣——” 话音未落,周成庵两眼紧闭,晕了过去。 ……………………………… 重伤的周相为兰驸马求情,晕倒在御书房外,行径捷举,有情有义。小太监们抓红抢绿,又奉皇上口谕去请太后不提,御书房里的兰旭早已汗湿重衫。 不多久,皇上下旨:兰旭殿前失仪,赐廷杖二十。 兰旭谢恩,却暗中松了口气。 三日牢狱,手掌有伤,淋雨又受了廷杖,兰旭被公主府的下人们抬回去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他卧趴在床,模模糊糊地听到晏果哭腔哭调地唤他,奈何眼皮沉重,骨头酸痛,只能心里着急,给不出回应。 不知灌了多少碗汤药,兰旭方恢复些神智,睁开眼睛,窗外天已大亮,心里犹惦记着昏迷时听到的哭声,呢喃道:“果儿……果儿……” 一只手伸过来探他的颈窝,掌心冰凉,兰旭一个激灵,才发觉床边坐着个人,下意识以为是喜乐,缓了口气,阖目问道:“果儿呢?果儿在哭吗?”等了许久无人应,难受加上着急,不由微怒道:“说话!”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叨咕一句晏果,我就亲你。” 这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来,兰旭霎时清醒,瞪大了眼睛,眼珠子一转,定在花时脸上。 花时面容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眼下乌黑,眼底血丝遍布,好像多日没睡过觉,精神倒还好,倒了杯热水,回身道:“是你自己喝,还是想我喂你?” 兰旭就是再难受,听了这话,也得拼了老命半撑起来。身子骨年久失修,微微一动便嘎吱作响,花时的目光扫过他包成熊掌的手和血肉模糊的腰臀,抿抿嘴唇,说道:“算了,别动了,听动静都快散架了。” 说着,把水杯抵在他嘴边。事已至此,兰旭不再挣动,低垂眼眉,睫毛轻颤,一边饮水,一边尴尬——屁股凉飕飕地晾在外面,下人们也就罢了,偏叫花时看到这身落魄,往后在他面前哪还有长辈威势可言? 喝得急了,兰旭呛咳两声,趁着花时放还水杯,反客为主追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不打紧了。”花时坐回床边,动了动胳膊展示,挖苦道,“倒是你,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若不是周成庵求情,你就得充军边关故地重游去了。” 提到周相,兰旭彻底清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床头上的雕花,深思着小皇上的言行举动,默默不语。花时见状,明了其中必有缘由,因说道:“周成庵这么一闹,彻底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兰旭回神,轻咳一声,问道:“我睡了几天?” “今儿是第三天了,”花时瞟他一眼,知他最惦记什么,不情不愿道,“再不醒,公主府都得让你的好儿子给淹了。” 兰旭也想儿子,但不好被他瞧见自己这般情状,强行按耐住想念,目光看向花时包扎着纱布的手臂:“平安喜乐他们呢?你伤还没好,不好好养伤,反倒来照顾我,你就是想惹我生气是不是?” 遭此一难,气血两虚,一句话软软绵绵,有气无力,不像责备,反似嗔怪。花时理直气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你趴在这儿,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我能安心才有鬼!”不给兰旭开口制止的机会,又酸溜溜道,“你光听见晏果哭了,惹你心疼,我伺候你大半宿,倒惹你生气,要不是心尖尖上全是你,谁乐意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兰旭让他嚷得脑瓜子嗡嗡响,简直像扣个钵,四面八方全是花时的委屈,一时搞不清是该先给他道歉,还是先老生常谈感情话题,不过直觉告诉他,不能就这条道深入畅谈下去,否则没个十天半个月的甭想绕出来,于是急忙转移了话题:“这几天,皇上下了什么旨意没有?” “没有,外人都道是周成庵的功劳,”花时眼波一横,“为什么这么问,难不成你这顿打,是皇上情非得已?” 兰旭深吸口气,强打精神,说道:“情非得已谈不上,但的确是做样子给外界看的,顺便给周成庵和太后一个交代,否则,打在我身上的,岂会区区二十杖。” “——还得顾全公主颜面呢。” 想到公主这几天也操心劳力,兰旭深感愧疚:“此事波及甚广,皇上看似震怒,却搜查了我的值房,找到了我上书加强安保,却被打回来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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