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清楚军中戒律,但,那人是楚晏殿下带来的庆平,所以属下不敢妄动,只是暂且将人扣下了。”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偏头望着满脸不相信的楚晏,“你有何看法?” 楚晏穿戴好,靛青色的外袍衬得人有了些许气色,他垂手问:“他们说庆平偷了什么?” “厨房说是糖。”墨旗答道。 楚晏了然,不卑不亢地起身,冲着顾长宁作揖行礼,“那要罚便罚我吧,庆平是怕我觉得药苦,所以前阵才多做了些杂活向厨房讨来了白糖,只是不知为何厨房又声称是他偷盗所得,恐怕是生辰宴忙昏了头才弄错了吧。” 顾长宁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瞥向墨旗,问:“你可听清楚了?” 墨旗有些犹豫,看着楚晏,道:“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的意思?” “什么霞珠?”顾长宁似乎有了兴致,追问道。 “是谢公子的霞珠,说是送给楚晏殿下,但被楚晏殿下退回来了,可几天前不慎遗失,昨夜在看管使团的侍卫帐中搜出来了,供认出是庆平用来贿赂他宽待使团的。”
第十八章 诛心之论 中军帐里,气氛要比平常更加凝重。 案前被打过一顿板子的庆平正伏身跪在地上。一旁站着楚晏,案头放着侍卫的供词和那个朱漆盒子,盒子里是那颗硕大的霞珠。 墨旗见主位的顾长宁不发话,便上前代为审问。 “厨房的白糖是你拿的?” “是我多干了些活换的,不是偷的。” “你帐中的糕点盒子,可是谢公子采买的那批?” 庆平点头。 “这些糕点是楚晏殿下给你的?” 他再次点头。 “那么,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送的?” 庆平一怔,用力摇头。 “那,是你去偷来的?” “我没有!我根本没见过这个!” 楚晏听不下去这审问,开口替庆平辩解:“这样成色大小的霞珠异常珍贵显眼,庆平若是偷盗,断然不会选择此物。” 顾长宁脑袋偏在一侧,淡淡地看着他,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徐锦逢见过这类霞珠吗?”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与他何干?”楚晏也有些恼了,明明是当下的冤情,何必牵扯进毫不相干的人。 顾长宁的目光慵懒地移开,落在案前的木匣上,“那就是没见过了,该不会是你指使人偷来好带回去借花献佛吧?” “不是说此物是在守卫帐中搜出来的,若我是让人偷了带回去,怎么会用来贿赂?” 顾长宁随意拈了几颗葡萄干放进手里,一副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用来贿赂了啊,那就带不走了,多可惜。” 楚晏看出他这是在故意装傻,根本就没想公正地处理此事。 顾长宁只迎着他愠怒的目光从容一笑,继而转头问庆平:“当真不是你偷的?” “不是的!我从没偷过东西!也不敢偷东西的!”庆平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那就是你主子偷的了,对吧?”说这话时他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楚晏。 楚晏的眼中微微透着怔愣,被顾长宁这无端的指责噎得无话可说。 “不!我们殿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楚晏无奈地摇头,走近庆平身侧。庆平本就是个实心肠的人,这场面更是把他吓坏了,脑袋有节奏地磕在地上,一个劲地恳求顾长宁相信。 楚晏弯身拉住庆平,靛青色的衣摆在地上点了点。他抬头望向对这些熟视无睹的顾长宁,“你何必如此?污蔑我就让你如此高兴吗?” “霞珠一事人证物证皆在,是你无法自证清白而已,凭什么说我是污蔑?更何况,你们当初何尝不是这么污蔑我的呢?这是你们欠我的,不过报应在了你们自己身上罢了。”顾长宁用那只残缺的右手抛了一颗葡萄干扔在楚晏脚边,干瘪的果肉颓唐地躺在地上。 楚晏苦涩地盯着那点果肉,像是看到了被抛下的自己。 “我该怎么罚你呢?”顾长宁抬起了那只残缺的右手,用玩笑的语气威胁道,“也砍下你一根手指怎么样?” “殿下!” 楚晏还没说什么,身侧的庆平先拂开了他的手,不停地磕头,嘴里也不住地喊:“是我偷的!跟我们殿下无关,白糖也好,霞珠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偷的!” “庆平...”楚晏伸手扶他,但这次完全阻止不了他磕头的动作。 顾长宁的神色并无太多变化,但眼中似有似无地闪过扫兴的意味。 “是吗?那带下去,让人仔细用刑,看看还有没有同谋。” “不可!”楚晏惶急地出声阻止,庆平最是怕疼,再加上顾长宁这平淡的语气,怕是一旦用刑,便会指使人下死手。 “都是我做的!没有帮凶,也没有同谋,更没人指使!” 身侧的庆平突然边抖边喊,说完这话,只见他一咬牙,全力撞向了面前的案角—— 庆平也知道自己的确不算聪明,明明怕成这样,却还是固执地担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他要比红蕊进宫晚,儿时也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却还要照顾年长他几岁的楚晏,原以为会像在外头一样挨骂,但楚晏很少责备他,每次出门,还会给他带各式各样的甜糕和点心,虽然近三年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也从未苛待过他,多年下来,既是主仆,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他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亲戚,唯一确信的事就是自家主子是个好人。 他也没把握自己会不会被屈打成招,要是那些刑罚要割耳朵、抽鞭子...想到这些,他浑身就止不住地颤。 但他总不能让楚晏再病一次。 所以干脆选择最笨的方法—— 楚晏趔趄地扑向那道血色,将庆平抱进怀里。 也不知是榆木的桌案实在坚硬,还是庆平决心已定,头颅被生生磕出了一个洞,粘稠的血浆从脸边汩汩流下,糊了整张脸。 “庆平!”楚晏从未想过庆平会做到这个份上,明明是最怕疼的人,撞上去的时候该是多绝望。 庆平没能回应他,嘴唇痛苦地张了张,却被血块堵住了喉咙,只能用手紧紧地抓着楚晏,那双粗糙的手上还有刚好的冻疮。 “庆平,你别怕,不要动,我在这。”楚晏的眼里蓄满了泪,他撕下一条袖口,将庆平的伤口包扎起来,压住那暗红色的血浆泵出的位置。 但那些血越流越多,染红了靛青的布料,泛着诡异的深紫色。 他抹开庆平脸上的血渍,抬眸案边的顾长宁,泪光顺着这动作滑下来,“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顾长宁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示意墨旗出去叫太医。 楚晏的衣裳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满是血污,他几乎把庆平抱到了身上,靠着庆平撞过的案头,轻声哄着快要闭上眼睛的庆平。 大概是嘴里的血块吐得稍微干净了些,庆平扯了扯他的手,迷糊地问:“殿下...我...是不是特别傻...” “你不傻,你最好了,庆平,再撑会儿好不好?我再给你买糕点,你想吃多少都可以,红蕊还在等你呢?庆平,醒醒...” 那双握着他的手却陡然一松—— 楚晏的心脏好像也停了一瞬,他抱紧已然没了气息的庆平,只觉得冷,冷到发颤。恍惚间手边有什么滚落在地,他看过去,那是一支冻疮膏。 他的下巴贴在庆平额边,腥甜的血渍蹭到唇边,让他一阵反胃。 姗姗来迟的太医杵在一旁愣了愣,再过来把脉时只摇了摇头。 庆平死了。 楚晏怔怔地坐在血泊之中,满面血泪。 “去换身衣服。”顾长宁五味杂陈地站到他面前,伸手拉他。 楚晏只悲愤地甩开他的手,一反平时的稳重,冲他怒吼:“你这是草芥人命!” 他垂手而立,俯视着楚晏眼中的悲恸,说不出话。明明应该觉得痛快才是,但为何,面对那双哭得通红的眼,他会如此心虚?
第十九章 寻常不再 庆平当晚被葬在了离营地不远的河边,晚间下起了雨,浇在还未见融的雪面上,着实寒人,顾长宁没有准允使团其他人前去送行,茫茫风雪里楚晏独自在坟前枯坐,直到哭昏了过去。 “自从那日从坟前回来之后,楚晏殿下就不进食了,也不说话,整日只待在榻上,再这样下去,我怕...”墨岩在顾长宁身侧垂首,将实情禀报。 “他是要饿死才甘心吗?”顾长宁也明了墨岩未尽之言,恼火地将手边茶杯推到一旁,拂了拂衣摆,起身。 径直朝楚晏的帐子去。 拨开门帘,楚晏就坐在那略显寒酸的床榻上,静静地盯着床头的木匣。 桌上摆着一碗先前送来的甜粥,却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么一看,楚晏的气色的确不好,从前透亮的眼睛里也灰蒙蒙的,眼眶周围肿了一圈,憔悴得哪还像个什么太子。 顾长宁不见还好,一见更是窝火,压低了嗓音:“你就为了这么一个阉人,非要跟我置气吗?” “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你眼里也只是个「阉人」?”楚晏的眼里一下就蓄满了泪,坚定地抬头质问。 仿佛下定了决心要绝食守节一般。 他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抄起桌上的粥碗,一把拽过楚晏的下巴。 “喝掉,你是真想饿死吗?”他厉声道,手指掐进齿间,好不容易才迫使楚晏张开了嘴。 一直安静的楚晏突然试图挣脱他的手,最后又被他使劲摁住,趁着楚晏仰起头的空隙,顾长宁把粥碗抵在楚晏的齿间,倾斜着往里倒粥。 但因为他反抗得太过激烈,白粥只顺着脖颈流下来,真正喝进去的少之又少。 “天下还有多少人连口粥都喝不上,你要全都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吗?”顾长宁边说边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听了这话,楚晏才又妥协下来,任由粥液不由分说地灌进了嘴里,吞咽进去。 一整碗白粥喂完,楚晏的脸被掐出了两道红痕,一脱离顾长宁的手,整个人就往榻边栽去,几度反胃,但也只虚弱地干呕了几声,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 顾长宁的眉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他放下粥碗,“你就这么不肯服软吗?” 楚晏垂着脑袋,唯一的动作就是抬手擦了擦嘴边,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漠然移开视线。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不顺心,哪怕从前在姜国当质子,也没有被气得这么狠过,“你别忘了,使团其他人都还在我手上,你最好是张开你那千金之嘴给我吃点东西,否则使团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大概这威胁也是有效的,从这之后顾长宁再没听到过楚晏绝食的消息,只知道楚晏在帐中日夜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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