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宣清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生着双漠然的眼睛,从没有人能从这双眼里看出他的任何心绪。阮宣清在这个刹那心底还有另外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因而玉生先他一步道:“莫公子肯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可谓是一件大功德。阮宣清,你我既然为友,那你说你是否也该为我太极观添些香火?” 阮宣清怔然:“三十万香火还填不饱你的肚子?” 玉生轻笑道:“太极观之宏伟浩大,岂是区区三十万香火就能足够?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三十万太少,你再添三十万,那还算勉强。” “高瑜钱财无数,你怎么不让他为你添香火?” 他们谈及高瑜时的态度极为轻松,世人仰望的王公贵族,在他们眼里却如空白纸页般形同虚设。 阮宣清如此发问,玉生静默片晌,情真意切道:“我嫌他的钱脏。” 阮宣清道:“添上香火的人善恶皆有,多的是不仁不义的伪君子,背信弃义的真小人,他们添上的香火,难道就不脏么?” “嘘——”玉生以食指抵在唇间,低声道,“我不知道,自然就不会觉得。可我知道高瑜的钱不算干净,自然就不想让他为太极观添香火。” “所以就要从我这里要走三十万香火钱?”阮宣清挑眉。 玉生道:“多年好友,这一点儿小小要求,难道你还会拒绝我?” 阮宣清道:“我不愿拒绝你。但是玉生,你近些时日做的事情,我虽不知道全部,却也听过几句……我问你,你会不会做坏事?” 玉生眨了眨眼睛。 他看着眼前的好友,手指卷起拂尘素丝,忽而笑出声来。 “……阮宣清,你做过的坏事那么多,怎么还会来看顾我。你放心……我做的,一定都是好事。” 霍皖衣同梁尺涧走出宫门时竟与文子卿打了个照面。 寻常时候相见,彼此间气氛诡异,总让三个人都觉得不适,匆匆见过便颔首道别,从不交谈。 唯独今日,文子卿好似是刻意在宫门前等人。 梁尺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即将要和他错身而过时,他忽而开口:“梁兄。” …… 这突然而然的一声呼唤令人怔在原地。 梁尺涧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目光茫然,视线又匆惶转向身后的霍皖衣,无声问询着。 文子卿却道:“梁兄不愿应我?” “岂敢岂敢,”梁尺涧在怔愣之后反应过来,拱手微笑,“不知文兄怎么忽然……唤我?” 文子卿道:“以前是文某太过执着,自视甚高、小肚鸡肠……” “咳咳咳!” 梁尺涧实在不愿意听这种’自贬‘之语,慌忙用咳声打断文子卿的话语,道:“文兄有话直说便是,不用如此贬低自己。” “……这桩事情还要说到前些时日。” 文子卿自被调任至大理寺中,不知受过多少欺压。 头顶的官员对他不满,纵然大理寺卿对他和颜悦色,总是细心点拨,但无奈人多眼杂,流言蜚语甚多,文子卿本就心高气傲,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几番流言传播之下,他在大理寺可谓无亲无友,孑然一人。 也因此他在大理寺受过的排挤不知凡几,同僚亦总是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刁难他。 前些时日,他吃了个大亏。本不是他的错谬,头顶的官员与几位同僚却咬准了是他的错,本就双拳难敌四手,文官更是言辞犀利,一人说上一句,压下来的帽子便接二连三,让文子卿无从辩解。 好在刘冠蕴彼时正巧来大理寺处理事务,旁听一场,竟是直接为他解围,更帮他理清事情根底,将真正犯错的人揪了出来。 说及此事,文子卿面露愧色:“……一直以来都是文某着相,若不是刘相大人不计前嫌相帮,文某怕是在那时便会被吵嚷得官帽不保。” 想他堂堂一甲探花,在大理寺中竟饱受欺凌,若还因此丢了官职,以文子卿的性子,怕是要吊死在大理寺门前才肯罢休。 他肯低头服软认错,梁尺涧一时有些唏嘘:“其实文兄只是刚直了些,但凡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我之间也不会闹得这般……不过我心中始终不曾怨过文兄,文兄大可放心。” 文子卿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梁兄,如若文某早些时日醒悟,也就不会浪费如此多的时日,平白错过。” 一段不算误会的事情说开,两人相视一笑,竟半天也没人再开口出声。 霍皖衣看了片晌,挑眉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文探花请两杯酒,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梁尺涧眼前一亮:“霍兄说得极是。” 他看向文子卿,那双眼睛回望而来,难得又见到文子卿的笑脸:“那就谢过二位赏脸了。” 秋风绿水晴日,湖面涟漪四起。 谢紫殷反手执剑,长剑剑刃流光,与湖水交相叠映,片片洒在俊美眉目间,衬得他眼底水光幽幽,却更有凌厉之态。 “旁人送本相笔墨纸砚,珍奇古玩,唯有林尚书会赠本相宝剑。” 他含笑说话,眉尾挑起,无端让人觉得胆寒。 “为何?”他向林作雪发问。 林作雪早在他抽剑而出时就僵住身形,突然闻他发问,颈后顿时冰寒,凉气直窜:“啊……这……因为,因为相爷……功高劳苦,下官……” “林大人,”谢紫殷又唤了一声,居高临下看来,双眸薄然无情,语声却有依稀笑意,“你该不会是……想要本相为你杀人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老婆出场了,但我不在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奸贼纳命来!!!
第102章 不治 他孤身看月光。 天地如此广阔,山河浩渺,芸芸众生在山川河流之间被拟作尘沙。 而他,如是一叶漂萍,旋落于世,又无所归宁。 时日的长短已不那么重要。 霍皖衣站在院中,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将他一身的衣饰映得发光。 他仰着头,观望月亮的眼睛始终如一。 是否会有人与他同赏这轮圆月,披上这片月华? 他无从去问,无可回答。 赵绝对他寄予厚望,短短半月,已经不知在奏折里为他写过多少句赞美之词。 在赵绝看来,他是个奇才,若不能为帝王所用,展现他的能力,那既是江山社稷的遗憾,亦是他的遗憾,若是真如此囿困了他,赵绝更要憾恨终生。 “年轻人就该如同飞鸟,飞到高空,飞入山河,你们或许见到的东西不够多,但你们想飞的心却会比任何人都更高。” 那是赵绝在一日黄昏时同他说的话。 彼时刑部里人烟寂寥,他们在黄昏残辉之下谈论朝局世事,赵绝便有了这一句感叹。 赵绝也问他:“你的心是否也想飞得很高?” ——但那个刹那,那个瞬息之间,霍皖衣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并不是飞。 他有过野心,生出过妄念,明白贪婪究竟是怎样的丑恶面目。 而他妄想,贪婪,不死去野心。却又好像逐渐忘却要如何去飞——因为飞得高,就越会失去。 于是他对赵绝说:“赵大人觉得权倾朝野,是否就十分快意?” 赵绝摇首道:“心飞得高,眼界才会宽广,但人站得太高,却容易失去判断。” 就好比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那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可却也是最易被蒙住双眼的人。 帝王最易受骗,也最易拆穿谎言。但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偏听偏信,又有多少帝王为了拆穿所谓的谎言而断送江山社稷? 就好比先帝。 身为高太子时,先帝礼贤下士,颇有明君之风。那时,天下有数之不尽的文人士子拜服于他,若高太子始终是高太子,那天下间将有无数君臣相得的佳话。 然而如果只能算作是一种幻想妄念。 太子继位登基,得到无上权势,掌握着旁人生死的时候,高太子就已经被权势蒙蔽双眼。 高太子终究不是先帝。 因为坐上龙椅的那个人,早就抛下高太子时的贤明宽容,温和仁慈。 霍皖衣轻笑道:“所以下官的心飞得再高,也不想站得太高。” “……但你不可能一直困在刑部,也不会仅止于此。”赵绝说,“你会登上朝堂,被帝王审视。当你官居四品,你将在每个清晨聆听圣言,有想飞的心,你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站向高处。” “那在站上高处的时候,下官也会竭力看得更远。” 赵绝望来的眼神有着明显的欣慰。 静了片晌,赵绝道:“待哪一日,本官告老还乡,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就要让贤于你了。” “赵大人风采正盛,还能长长久久下去。”霍皖衣道。 “霍皖衣。”赵绝忽然唤他的名字。 在他静听之时,那张一直不曾有过笑脸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赵绝道:“我一直属意你接替我的位置。你很适合,你也远不止如此。” 六部尚书已是位极人臣。 但赵绝为他所看的,却是更高更远,更深一步的位置。 ——当朝丞相。 风清日明,谢紫殷解下披风,和叶征一起站在窗前看院中树木,耸立云间,好似望不见头。 叶征道:“罗志序一走,朕忽然感觉寂寞了起来。” 他伸手指向那掉落着枫叶的树,疑惑道:“为什么最近朕常常觉得,它也很寂寞。” 末了,他追问一句:“你寂寞吗,谢丞相?” “陛下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句话,臣都快不知道该答哪句才好。”谢紫殷笑着应他,目光落在那枫树上,“再寂寞也要耐得住寂寞。这是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 “朕知道,朕说,这个位置让你来坐,你不肯。龙椅都搬到你身后了,你非要让开。” “因为臣不喜欢做皇帝。” “朕也不喜欢做。” “陛下要比臣多一份良心,这个东西难能可贵,世上少有。而作为一个帝王,却不能没有。否则百姓苦难无数,那是要造下无尽罪孽的。” 叶征偏过头来看他:“是,你还对我说——叶征,当你坐上皇位的那刻开始,你将不再是以前的叶征,你会是万民所向,人心所思,世人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身。会有无数人揣测你的心思,审视你的作为,你会有忠臣良将,但你也避不开诸多猜疑。” “但那个时候,我告诉谢紫殷。就算我登上这个位置,我也还会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叶征。我永远不会改变自己,因为先帝走过的路,犯过的错,我都不想再犯。我不要众叛亲离,也不要孤家寡人,我希望我的前路总有知己相伴,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那纵然天下皆平,万民所向,也不会是我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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