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子说错了一件事,”玉生忽而伸手,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贫道心悦梁公子,能与你对谈,应是贫道高攀。” 这番话语出乎所料,梁尺涧双眸微睁,惊道:“……你、你你……” 玉生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 “贫道从不说假话。梁公子曾问过,贫道是否心悦于你,才会三番两次与你相见。那时贫道便回答过,梁公子说是,那便是了。” “……” 梁尺涧怔愣着说不出话。 他活了二十二个年头,听过夸赞、恭维,受过巴结。却从未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心悦于你”四个字。 那并非是因为没有人心悦他。 只是那些人同他一般克己复礼,而他也习惯隐藏心事。 玉生的直白让他手足无措。 然而那只手力道轻柔地抓住他的手腕,却让他感觉无力挣扎。 玉生含笑道:“梁公子,盛京流传冤魂索命之事时,贫道就一直在等。” “……等什么?”梁尺涧哑着声问。 “等你来找我,梁公子,只要你一句话,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达成。” 她握着刀,回身眺望孤寂的长街。 盛极而衰的道理,公孙镶听过数次。早在公孙氏崩塌之前,她就已做好了公孙氏覆灭的准备。 但水满则溢,月盈而亏的道理人人都听得,也懂得。 却未必然就一定要接受。 昔年盛京繁华,公孙氏占了大半——那确实是令帝王忌惮的繁荣权势,公孙镶从八岁开始时就明白这个道理——君王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是以她十六岁那年,拜帖递来一张又一张,她却未接一次。 她不出嫁,不结交任何人。她不愿因公孙一族的崩塌而牵累任何人。 她做好许多准备。 却还是会在那日来临之际,感觉到彻骨的冰寒,痛彻心扉的绝望。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族人,流淌着和她相同的血,在同一片屋檐下朝夕相对,度过春秋。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这繁华盛京。 她将一张纸条揉碎了,随着风将它吹散到天地之间。 公孙镶微笑起来。 无月之夜,便有繁星漫天,银河深远,如星点璀璨,长河粼光。 莫枳来与霍皖衣作别。 “我这就要回勤泠,桓勿言快要娶亲了,我得回去看看。”他虽然有着理由,却还是满心忐忑。 说不准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才来盛京,就又要离开,难免显得有些急切。 莫枳心里七上八下,霍皖衣闻言,却颔首淡淡:“那就回去罢。” “啊……”莫枳轻咳一声,“你、你不觉得我突然就要回去,太怪了吗?” 霍皖衣道:“你认为我会觉得怪?莫公子,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才会觉得我会以为你怪。” “我心里没鬼!” “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那不是我的心,我猜不到究竟是什么样子。” “……霍美人,你真的没生气吧?你不觉得我——” “谢紫殷让你走的,我知道。”霍皖衣一句话截去他的所有声音。 莫枳瞪大眼睛看他。 纵然没有发问,他却也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莫枳的想法——“你怎么知道?!”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错开目光道:“因为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巧合,也太快。也许对于我的报复,这才刚刚开始。” “报复?!”莫枳惊声,自己却被自己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谁?谁敢报复你!” 霍皖衣不答,只平静回望。 莫枳:“……怎么不说话?” 莫枳忽而瞪大眼睛:“你是在说谢相大人?!” 霍皖衣没有说他到底猜没猜对,只微笑道:“莫公子,之后的盛京绝对不是个好地方。你现在离开也好。” “不行!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莫公子何必追问。知道真相,亦不会改变现状。” “就算不能改变,那也不要做个糊涂鬼。霍美人,我好歹是勤泠首富的儿子,我爹莫在隐的名号在这世上还是很管用的,你要是说呢,我就可以帮你的忙,你如果不说……” “我不需要你帮忙。” “……”莫枳的话语戛然而止。 霍皖衣看他片晌,敛去笑意道:“我得到什么,都是我应该领受的。莫公子,对于我而言,活着与死去本无区别。” “只是这段时日太好,太快乐,让我几乎要忘记,我什么都不配得到。” “霍美人……你……” “莫公子,我亲手刺了他九剑,他恨我才是理所当然。” 霍皖衣仰首看天边银河,星火飞流,幽深的眸中映下片片星光:“他恨我,报复我,都是我应得的。我奢求的东西未必要有,因为我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给他。” “我从天牢里走出来,不曾为他做过一件事。桩桩件件,都是我自己想如何便如何。莫公子,其实我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为着一己私欲便不择手段,贪图半点儿利益就忘情负义。” “他该恨我,该折磨我,圣人尚且呼痛,更何况刺他九剑的人是我。” 莫枳不知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 说不忍,他确有不忍之处,可霍皖衣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桩桩件件事,无一个是冤枉。 “……那,我走后,你岂不是……”莫枳挠着头,颇有几分为难,“你,你们,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看他一眼,又继续望着天穹的银河星海,笑道:“只要莫公子记得自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便好。” “没关系?”莫枳瞪大眼睛,“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霍皖衣!” “我不该有朋友,也不该有别的。”霍皖衣是认真在说话,他并不是赌气,或者在故意说丧气话。而是他真真切切就这么想。 “我还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活着享福的,莫公子。我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我欠了谢紫殷太多的债,我必须要还给他。如果还不完,就还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 无有穷尽时候。 莫枳捂着脑袋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懂你们!搞不明白!本公子聪明是聪明,但你们的事情乱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绕着霍皖衣来回踱步:“不是朋友也行,你说不是,我说是,那就是了。霍美人啊……你们……啧,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莫公子,你曾说过很多句玩笑话,我如今认真问你,倘若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刺了你九剑,情真意切地盼着你去死,你真的会原谅他吗?” 莫枳微微睁大眼睛。 他确然循着这个思绪思索,莫枳垂着头,沉吟许久,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一腔真心错付,恨不得永远都没有遇见过。” 是啊。 霍皖衣微笑起来,好似做出这相同事情的真凶不是他一般,云淡风轻道:“所以我将来有什么下场都是理所应当的。无论好坏,痛苦与否,究竟怎样折磨……都是我该领受。” 莫枳道:“……那你。” “过一日算一日,还一分少一分。只是说真话罢,我宁愿生生世世都还不完。” 然而这句话说完,他又忽然笑了笑,呢喃道:“但对于谢紫殷而言,这辈子遇见我就够了。下辈子……都不会想再和我相见。” 莫枳看着他笼在星华之下的侧脸,眼尾发红,像盈着泪水。 莫枳不由发问:“你当时是真的想要他死吗?” 霍皖衣顿了顿。 他转眼望向莫枳,幽深的双眸星华璀璨,好似纯澈晶亮的水波。 “是的。我真心想要他死。” “为什么?” 霍皖衣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莫枳却摇头:“你必然有个缘由。” “没有缘由,”霍皖衣以四个字做了回答,“莫公子,你该回勤泠了。夜黑风大,莫要着凉。” “……霍皖衣你就给我说真话——” 尤不死心的莫枳挣扎着被推出门,霍皖衣立时把大门关上。 “霍皖衣!!”莫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你说真话啊!!别躲着!还是不是男人了!”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啊!开门啊! 霍美人:…… 展某:好老的梗了,莫少
第100章 毒杀 盛京一如往常,只是少了几个熟悉面孔,但秋意依旧,不会因聚散分离而慢却脚步。 枯黄的叶子盘旋落下,枕在青石板间,层叠铺出一条棕黄的小路。 赵绝确实十分欣赏霍皖衣。 以他挑剔的目光来看,霍皖衣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刑部事务繁杂,他力排众议直接放权给霍皖衣,气魄非凡,无比果断。 然而盛名之下难得圆满。 霍皖衣站得越高,拥有的权势越多,那梦魇也就越来越如影随形,好似要侵蚀到他的身体里,让他不得安宁。 他并非没有掌过权势。 曾经的霍皖衣掌管过的事务之繁杂重大,是倾六部之力也只堪堪与他平手。 但今时不同往日。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飞叶随风飘落地面,他系好带子,披风罩在衣上,遮去官服的颜色,化作披风深黑的色彩。 又是一日。他不再收到展抒怀寄来的信,亦不曾听到莫枳的消息。 天大地大,人与人也就此失去联系。 “霍兄等了多久?”梁尺涧自屋中走出,掸掸衣袖,含笑发问。 “不过一刻。”霍皖衣道。 梁尺涧点了点头:“霍兄寻我是有什么事想说?” 霍皖衣道:“有一些事。” 再热闹的茶楼亦有空寂的时候,往常喧闹的茶楼如今却客人寥寥,说书人耍着扇子,频频打着哈欠。 “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霍兄了。” 梁尺涧撩衣而坐,倚在桌前道:“霍兄在刑部可还安好?” 霍皖衣坐在他对座,解下披风搭在一旁,淡淡笑道:“我在刑部自然很好。不知梁兄呢,现如今去了吏部,可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道:“方尚书是个好人,对我颇有些照顾。只可惜,方尚书大抵都是看在表叔公的份儿上,才给我几分薄面。我在吏部,实则没有碰过多少事务,倒像是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与霍兄相比,我实在清闲得很。”梁尺涧抬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又道,“赵尚书破例提拔霍兄的事,虽然细说起只是刑部自己的事情,但其中传言无数,就连吏部也已传遍了。” 霍皖衣道:“此事以梁兄所见是好是坏?” “机会难得,是好事,但危机四伏,也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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