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问询,周遭立时静默,吏部尚书耷拉着眼皮,闻言,抬眼扫了眼亦十分惊异的探花郎,又收回目光。 入座问的第一人不是三元及第的霍皖衣,亦不是身家显赫的榜眼梁尺涧,竟会是个身世平平的探花郎文子卿——此事不仅出乎文子卿的意料,其余官员亦是心惊不已。 凡帝王行事,言语、动作,甚至于眼神,都似有深意。百官在朝,听帝王声音,观帝王动作,赌上一两分胆气,才可猜度君心——今日这一遭,远出诸位官员所料,自让人惊愕,不知如何应对。 文子卿陡然被帝王问询,惊诧一瞬,定了定心神,起身俯首施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志不在高,能为陛下分愁解忧,便是臣之志向。” “分愁解忧……”叶征神色不变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又笑道,“文卿之文采,朕甚是欣赏,尤其挂念你的那句‘石、狐皆不以己恶,谁之恶也’……” 文子卿此时是真真切切受宠若惊,他面色一红:“……陛、陛下。” 一人之策论文章,若能被旁人熟读记背自是大善,能得天子喜欢,甚至能背诵出其中语句,说是毕生之殊荣也不为过。 文子卿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臣子一生,讲士为知己者死,为国为君死而后已,绝无怨尤。 那也要是选对圣明君王,而非暴戾专横的暴君。 叶征单单这一句话,足以让文子卿将他视为世间最圣明的皇帝。 文子卿再说不出半句话,心绪激荡间,叶征先道:“文卿坐罢。” 他出言谢过,喉间却仍有两分哽咽。 酒席中又静了片晌。 叶征移转目光,看向了坐在文子卿身旁的梁尺涧。 叶征微笑道:“梁卿……” 他话语刚一出口,梁尺涧立时站起,躬身道:“陛下。” 单是这等反应便已与方才文子卿的应对区隔开来。 叶征道:“梁卿所作,亦是文采斐然,无愧你一直以来的名声。” 这夸赞却不如文子卿的。 梁尺涧面上带笑:“能得陛下赞许,臣受宠若惊。” 叶征看他一眼,偏头问刘冠蕴:“他的表情是受宠若惊么?” 刘冠蕴起身施礼:“……以臣所见,梁榜眼这个表情,便是受宠若惊了。” “原来如此,”四个字的语调意味深长,叶征又笑了笑,道,“都坐下罢。” 两人依言谢恩坐下。 过了探花榜眼,叶征才唤到状元。好似对这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有所不满似的。 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是风霜刀剑的陷阱里闯过,自不会因为一个顺序便颠倒了谁的重要。 只是心中究竟有没有另外的想法,又是另一桩心事了。 叶征不出意外地开口道:“霍卿的文章,辞藻华丽,针砭时弊,正如妙笔生花、深似满天星斗——” 霍皖衣被他夸张的形容震了下,起身拱手行礼,低垂着眼帘道:“谢陛下爱赏,陛下谬赞了。” 叶征道:“霍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本朝第一位状元,更是三元及第。民间可流传你是文曲星降世,生来便是要辅佐朕的。” “……民间传言不可尽信,然霍某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解难,绝无推诿怨言。” 轻轻颔首,叶征神色虽淡,眼底却隐隐聚着笑意。 叶征道:“霍卿也坐罢。” 待霍皖衣重新坐下,叶征又道:“朕如今又得三位贤臣良才,实乃幸事。” 他话音弗落,谢紫殷当先站起身来,端起酒樽道:“此乃天意指引,国之大幸,是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刘冠蕴亦起身举杯。 周遭官员同样纷纷起身,端起酒樽,齐声道:“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酒宴才算真正开始。 觥筹交错间,梁尺涧喝了两杯酒便有些晕沉,旁人见此,顾忌着刘冠蕴在旁,皆绕过他去向霍皖衣等人敬酒。 说是敬酒,打探才是其本质。 霍皖衣没有在桌边,而是在一处缠绕着花藤的廊柱前醒酒,几位大人端着酒樽走来时,他将将送走一位大臣。 眼见着几位尚书也走向自己,霍皖衣眨了眨眼,面色不改,笑道:“见过各位大人。” 吏部尚书姓方,在前朝时候未入朝堂中枢,亦不曾见过霍皖衣的模样。 他方才在桌前便端详过这位状元郎,深觉此人哪怕文章做得奇丑无比,也能凭着这张脸点个探花。 虽如此想,方尚书却不会说出口,只道:“霍状元前途无量,本官甚是看好。” 霍皖衣脸上依旧笑意盈盈:“能得方大人信任,霍某倍感荣幸。” 一句相同的话从他嘴中说出,不知好听了多少,颇让人心旷神怡。 刑部尚书紧随其后,哑声道:“霍状元可考虑来我刑部做事?若霍状元喜欢,本官可向陛下申明,请陛下将霍状元指给刑部。” 霍皖衣道:“赵大人竟如此看重霍某,实让霍某惊讶不已……只是霍某文章作得尚可,甫一入朝便直入刑部,怕是要为赵大人添许多麻烦。” 赵尚书一贯严肃,闻言依然是沉着张脸,看去就像是在发怒:“霍状元何必谦虚,以你的文采,能力,若是低了,怎能三元及第。依本官所见,霍状元将来位极人臣,做丞相亦是游刃有余,更何况直入刑部,其中事务,想来霍状元一日便可上手,谈何麻烦。” 他这般明目张胆捧高霍皖衣,旁人也猜度不出他的想法。 只是方尚书和林尚书都吓了一跳,连忙往四处看看,生怕望见了谢相大人在附近,那便成了告状不是,不告状也不是。 霍皖衣亦有些讶异赵尚书的直言直语,但即使如此,他亦持礼守礼,毫无骄矜神色:“霍某不敢妄言自己前途,只是自在朝中,便应听从调度。赵大人的一番美意,霍某心领了。” 赵尚书道:“你当真不愿入刑部做事?” 霍皖衣道:“若要说实话,霍某以为,刑部人才济济,所做事务众多,却桩桩件件有口皆碑,难以高攀。若能入刑部,霍某自当竭心尽力。只霍某初入朝堂,所知之事甚少,为免伤及赵大人一番心意,只能忍痛推辞。” 他一番话洋洋洒洒说罢,这处角落却是一静。 直到此时,几位尚书大人端详霍皖衣的目光更加认真,尤其是神情严肃的赵尚书,看似冷漠,眼底却早已惊艳连连。 礼部的林尚书用手肘挨了下方尚书,低声道:“……这可不是个普通人。” 初入朝堂的官员,哪个不是夹起尾巴做人。 看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几个字,听着容易,要做得尽善尽美却是何其之难。 林尚书入朝为官时就是做人太傻,哪怕以为自己没说错话,也还是得罪了头顶的大官,直接一纸公文就将他下放到千里之外,直到新帝登基,他瞧准了朝中职位空缺,新帝陛下也算宽宏,立时抱着自己在偏远城镇做的功绩毛遂自荐,第二日就被擢升为礼部尚书。 堪称是白日飞升。 林尚书这是自有本事,能走到今天,亦是吃了许多大亏才有所成就。 在他看来,霍状元年纪轻轻,得中三元,竟然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其人更是长得赏心悦目,风度翩翩,让人见了就心神愉悦。 如今更是一番作答进退有度,就连赵尚书这个出了名的难伺候都颇为欣赏,这哪儿能是寻常人能达到的? 他正要再和方尚书讨论几句,眼角余光忽而瞥到一片浅紫色的衣角。 林尚书想也没想,瞬息便躬身施礼:“见过谢相大人。” 其速度之快,唬得赵、方两人都慢了动作,显得有些呆滞:“……见过谢相大人。” 这片衣角的主人确然是谢紫殷无误。 霍皖衣等几位尚书都行了礼才躬身道:“见过谢相大人。” 花藤枝影之下,霍皖衣一身浅紫,衬得他容颜无暇,艳而不妖,堪称清丽无双。 几位尚书躬身站在他身边,却无法吸引谢紫殷分毫目光。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才漫不经心道:“免礼罢。几位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三位尚书应声而起,不约而同又看了霍皖衣一眼。 直到林尚书大梦初醒般提醒另外两人:“……谢相赶我们走了!”他们才匆匆离去。 四处静寂,霍皖衣倚在廊柱边,枝影贴在他颊侧,好似拈花一般:“相爷寻霍某想说什么?”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只隔了咫尺距离,那片枝影映在谢紫殷的发丝衣袍上,犹如蜿蜒蔓生的幽暗花纹,令谢紫殷看起来神秘而又危险。 他们四目相对,纵然仍有人往这个方向频频看顾,却无从看到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谢紫殷伸出手来——折扇挑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下肌肤。 “……我来调戏一下本相以后的政敌,”谢紫殷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霍状元生得如此好看,不知道还是不是……” 最后的几个字没入风中。极轻,却还是能被霍皖衣听得清清楚楚。 “……谢相大人,霍某是不是,您不是比谁都清楚?”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问的啥? 谢相:少儿不宜。 莫少:我不是少儿我成年了。 霍美人:他问我是不是处男。 莫少:(震撼)你俩玩得是真直接啊……
第74章 冷雨 酒过三巡,忠定王高瑜姗姗来迟。 四处人影绰绰,高瑜快步走到叶征面前,跪地俯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执着酒樽微讶:“忠定王怎么来了?” “正值盛时,臣岂能缺席。” 只不过以忠定王的身份前来,终归有些怪异。叶征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忠定王有心便是好事。” 无论忠定王打的是什么算盘,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又将人赶出门去。倒是忠定王此次接了请柬竟会亲身前来,不得不让叶征更确信科考之事与他有关。 藏不住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叶征酌饮醇酒,双眼微眯,静静注视着忠定王离去的背影。 ——那是霍皖衣的方向。 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么?或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试探他是否起疑? 那处角落冷清僻静,与喧嚣热闹的酒宴截然不同,好似是两方天地一般,各自分隔。 高瑜走近时却意外看到了谢紫殷的身影。 他顿住脚步,面上挂着笑意道:“原来是谢相大人,本王与谢相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能和谢相再次相见。不知谢相近来可好?” 闻声,谢紫殷转过身来看他:“谢某近来一直都很好,却不知王爷是否如谢某一样好。” 谢紫殷没有行礼,高瑜心里暗暗生怒,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没有让人看到半分不满:“本王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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