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叶征挑眉,“那你意欲何为?” 玉生但笑不语,少顷,他忽而道:“不知梁公子在何处。” 叶征有些奇怪:“你入盛京,难道真的是为了梁卿?” 玉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实则走至今日,真真假假又有何重要?陛下,你亦是心有执念之人,必然能懂我的心思。” 人生有执念,便为执念殚精竭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些人怕得不到执念,又因之而毁于一旦,于是裹足不前、半途而废。 而他偏偏不会。 他非要得到执念不可。 于是玉生得以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 被软禁在宫中的故人,一个他魂牵梦萦了无数遍,又非要为着执念放弃的人。 玉生撩衣而坐,落座在梁尺涧身前。 他未挎拂尘,指尖便流连在袖摆的莲纹上来回抚摸。 “梁公子,”他说话时的声音仍清冷淡漠,却渐渐显出温柔笑意,“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 梁尺涧冷眼看他。 他们相隔不远,却都看不清彼此的内心。 许久,梁尺涧淡淡道:“梁某担不起您这位新帝的问候。” 玉生不为所动,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梁公子再如何也该是百日之后才这般生疏。” “啊……似乎我与梁公子真的快过了百日了。”他又似后知后觉般轻笑,转而道,“那不如……我们再来一日?” 梁尺涧攥紧拳头,再也忍耐不住:“你无耻!” 玉生眨了眨眼:“贫道的确十分无耻。甚至无情无义,阴险卑鄙。梁公子若有心与贫道划清界限,那不妨代贫道向陛下说一桩请求。” 梁尺涧冷冷道:“什么请求?” 玉生拉长语调抱怨着“原来真想和贫道划清界限”,却仍面带笑意地随性而语—— “我用十万私兵,换功德碑上刻下我的名字。” —— “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这是玉生再一次见到叶征时说出的话。 叶征不解他意欲何为:“你既然这般说,又为何要称帝反叛?” 玉生道:“我未曾反叛,只是称帝罢了。而这帝位并非是真的,我亦对这个位置毫无兴趣。” 他偏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呢喃道:“我是为了证道飞升。” “证道飞升?” 玉生颔首轻笑:“陛下可曾听过心证道?” 叶征道:“不曾听闻。” “那毕竟是失传多年的秘密了……”玉生不愿多谈,却也道,“几百年前,曾有一位朝臣,他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面目依然俊秀如年轻之时,陛下应当看过这一则卷宗。” 叶征顿了顿,低声道:“此事为真?” “自然是真的,史书里写得分毫不差。此人复姓有琴,名唤弘和,本是武林人士,竟能在新朝建立后步步高升,最终官居一品,位居相位。这般奇人异士,又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长生不老,岂不古怪?” 玉生眸光璀璨,意味深长:“不过自薛兰令与傀儡夫人之后,所有秘籍失传,世上自然再也没有人谈及什么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得不到的东西,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叶征道:“你在图谋永生?” “何止是图谋,”玉生道,“贫道已经快成功了。” 叶征深吸口气,不解道:“永生不死有何意趣?” “哈……”玉生轻笑出声,“陛下竟也问了和谢相大人一样的问题。贫道还是那个答案……人各有志,陛下以为不如何的,未必然贫道就也要如此认为。” 叶征道:“所以你想在功德碑上刻下你的名姓,即是为了此事?” “是。” “你……”叶征似有什么话语想说,只话到唇边,他摇了摇头,“罢了。” 林作雪忙得脚不沾地。 他身为礼部尚书,此等祭祀相关的大事,本就该是他来负责。可此次非是祈福求雨,而是陛下要为一个自立为帝的逆贼在功德碑上刻下名字,还要敬告天地。 ——这太荒唐。但林尚书从没有多大的胆量去谏言帝王。 他硬着头皮将这桩事揽下,实在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位“新上加新”的帝王。 好在谢紫殷知晓此事后特意来偕陵山走了一趟。 林尚书委委屈屈地向他说罢。 谢紫殷微笑道:“林尚书何必想那么多呢?无论这是什么,归根结底,都不是林尚书该担心的事情。” 林作雪眼前一亮,心中大石落地,道了谢,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紫殷还站在廊前。 他看了片刻雪,直到霍皖衣站在他身后道:“夫君在看什么?” “看雪。” “夫君喜欢雪?” 他道:“我不喜欢雪。” 霍皖衣便道:“我不喜欢雨。” 谢紫殷忽而道:“正好来到此处,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谢紫殷不答,只伸手牵住他的手指,他顺势与之十指相扣,跟在谢紫殷身后。 他们绕行一条山路,渐渐走到荒无人烟的地界。 然而将将停步,霍皖衣就有些怯了。 因为他看到一块新作的石碑,立在荒芜的山间,孤零零的,挨着一座坟茔。 ——这是安小侯爷的埋骨之地。 霍皖衣看着那块石碑,抿了抿唇。 谢紫殷道:“当时安侯府的大火被先帝竭力推责,他又是以逆臣的身份被处置……是以一直没有人敢为他立碑。这块石碑,还是我着人才为他做成的。” 霍皖衣偏头看向他,睫羽颤抖片刻,微微一笑,道:“夫君也放不下安小侯爷?” “故友一场,若说忘便忘,岂不是凉薄?” “是我的错,”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怅然道,“他含冤而死,我却什么都没为他做到。” 提及此事,霍皖衣忽而想起重建而成的芊织坊:“夫君,你为何要让莫公子重建芊织坊?” 谢紫殷道:“因而我当时想要你什么都有。”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已失去的。 霍皖衣道:“可那么多想要里,夫君唯独没有算上自己。” 谢紫殷道:“谁能知晓我竟是霍相大人最想要的呢?” 他语带调侃,好似一如往昔,仿佛这四年来的苦痛都未曾经历,他们还在年少之时,他还是谢氏最有才能的子孙,将一肩担起这庞然大族。 他那时总是直白。 霍皖衣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他这么不掩深意的说话了。 那双眼睛闪了闪,霍皖衣眼尾发红,有些哽咽地笑道:“是啊,我最想要夫君。” 为玉生刻下功德碑的日子定在一个良辰吉日,也顺应天时。 那日,的确也是个晴日。 阳光洒落间,玉生的道袍好似水墨连篇的诗画,不见半分帝王贵气,只有超脱尘世的恣意逍遥。 叶征敬告天地,执着酒樽,也递过去一盏。 玉生接过了。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帝王,叹道:“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又是这一句话。 叶征只当他在恭维。 功德碑成,玉生干脆利落交出十万私兵,宣告自己归顺叶征。从此不再为帝。 他如玩笑般自立为帝,又轻易归顺。 所有前来偕陵山见证功德碑刻字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谁也料想不到,玉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就只是为了要功德碑。 梁尺涧也在偕陵山上。 玉生去见他时,他正在擦拭那把玉生送给他的匕首。 “你居然还留着它。”玉生眼眸发亮,“梁公子,你真是让贫道意外。” 梁尺涧已平静许多,闻言道:“你也很让我意外。” 玉生道:“为何今日取出了它?” 梁尺涧抬眼看来,静默片晌:“因为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脸上的笑意一滞。 “什么?” 梁尺涧道:“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问:“为何要退还?” 梁尺涧道:“你我糊里糊涂,曾有过一段过往……如今想来,那不算什么。所以我决定归还你送来的信物。” “玉生道长的命何其宝贵,不可系在梁某的身上。” 他语气认真,不似作伪。 玉生脸上已无笑意。 “送到你的手中便是你的,不可退回。” 梁尺涧道:“可我总不能转送给别人,那岂不是将你的性命也交到别人手中?” 玉生道:“你留下它。” “我不愿。”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从前留下它,是我以为玉生道长或许是……” 他未将话语说完,只淡笑道,“到底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玉生冷笑一声,忽而越过桌案倾身而至,低语道:“我就算强求了又如何?” 梁尺涧怔然间,那双手已伸了过来,将要解去他的衣衫。 他挥手推拒,玉生施加的力道便也更重。 梁尺涧道:“你别这么无耻!” “贫道从来不是好人,自然也就无耻。”玉生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去揉皱他的衣物。 他向玉生扔去毛笔。 那毛笔在将要砸到玉生的时候就骤然落地。 他又试着丢去枕头、茶盏,包括椅子,但那些东西一概不能近身。 错愕之间,他衣衫尽解,整个人被玉生压在身下。 就这刹那。 他忽而福至心灵般,手中摸到那把玉生赠来的匕首。 玉生垂首吻来。 他便握着刀,一瞬刺下。 刀刃穿过皮肉,透过心脏,梁尺涧似清晰感受到这份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什么也无法近身的玉生,竟在此刻被一把匕首轻易刺穿了胸口。 他瞪大双眼,涣散无神。 玉生却突然纵声大笑。 笑得癫狂,笑着撑起身体,右手爱怜贪恋地抚摸他的脸庞、颈侧。 “你用我送你的东西杀了我?” “哈……好,真好。” 时间似瞬息静止于此。 梁尺涧听到自己的心跳。 它渐渐加快,跳动得剧烈,而他握着的刀把温热,上面沾满了玉生的体温。 他刺去的短刀,一刀穿心,却不见血迹。 玉生仍在凝视他的眉眼。 那清冷的容颜带出两分笑意,玉生如释重负:“我说过……这是世间唯一能杀死我的东西。” 他回转神,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 玉生却忽然叹息。 “你的这个神情,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原来真正看见时,竟是这般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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