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前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他们还是“君臣相得”的君与臣。 仿佛眼前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当年威严的帝王。 可这到底不是当初。 他说:“你也变了许多。” 他不称他为“陛下”,态度平和。但先帝听着“你”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可谓是百感交集。 变了,确然变了。 无论是高氏帝,还是霍皖衣,由利益联结的绳索,终竟一日断裂、崩塌。 于是二人都改换面目,陌然不识,恍如从未见过。 先帝叹道:“哪知霍卿与朕,竟至如此地步。” “霍卿啊,”先帝那般亲切地唤着他,“再一次背叛、出卖谢紫殷的感觉,是否与四年前相同啊?”却问着极锋利的话。 霍皖衣想:他在故意激怒我。 而他从不会被言语激怒。 霍皖衣道:“我现在很好,我也没有再背叛谢紫殷。” 先帝道:“是啊,你是没有再背叛他。” 如同心似稚子,先帝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笑意,仿佛只是与霍皖衣在说说笑笑:“可你还是背叛过他一次。霍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说:“那就不劳烦你挂心了。就算百次不容,那也有千次、万次。终有一日,是容得下的。” “可如果万次也不容呢?” 霍皖衣道:“那也是我与谢紫殷之间的事。” 先帝道:“说得也是,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已是木已成舟,霍卿,要是当初你不曾动手,又何来今日的千次、万次。” 霍皖衣看着先帝浑浊的双眼。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到当初,在阵阵雷声中应答帝王的问话,猜测帝王的心绪。 可那只是当初。 他已不用去猜测先帝的任何话语。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回答。 于是他回答:“可是如果当初我不动手,那我能否活着,也是未知之数。” 先帝轻声叹息着:“你未必没有机会。” 霍皖衣道:“你不会给我机会。” 先帝道:“你怎么不求一求朕?”理所当然般,先帝又追问,“以你当初的功绩,你只求谢紫殷一个人的命,朕又岂会不允?” 先帝说得认真。 霍皖衣深深看着他,看他行将就木、暮气沉沉。 霍皖衣道:“你觉得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这种话?” 先帝了然:“你不信。” “是啊,你怎会信呢,”先帝又道,“四年前你就不相信。” “只是霍卿,这四年来,你是否十分痛苦?” 霍皖衣道:“为何要问我。” 先帝道:“因为朕想知道,总是在朕眼前低着头,很是谦恭的霍卿,是否也会在心中盼着朕死。” 霍皖衣轻轻笑了笑。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先帝着实有些讶异:“为什么?” 霍皖衣道:“就算你立时死了,已然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改变。” 先帝道:“那便一丝一毫也不盼着朕死吗?” 霍皖衣道:“何必呢。” 他又想:无论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到底都是他与谢紫殷的事。 先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端详了片刻,先帝忽而道:“你恨朕吗。” 霍皖衣道:“你曾待我不错。” “何以见得。” “若无你,或许我还在世上某处不得归宿,不见河山浩大,不见天地无垠。” “我也许就此死了,也许从此困于一隅,倍尝苦痛。” 他告诉先帝:“所以我不想说恨你,也不愿说我不恨你。” 断剑已横在叶征的颈前。 叶征曾面临数次生死危机。 那时他是罪人,是先帝不容于世的污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这却是叶征登基为帝后第一次被人刀剑相向。 他似笑非笑,视线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上一一扫过,将那种种神情看得清楚分明。 叶征道:“你以何理由将朕取而代之?” 高瑜神容冷肃,一字一顿道:“高氏!” “高氏?”叶征失笑,“你为的是高氏,还是自己?” 高瑜眯了眯眼,对叶征这泰然无匹的姿态很是不悦。 高瑜道:“叶征,事已至此,你何不束手就擒。” 叶征道:“朕身为天子,岂会束手就擒。高瑜,枉你封号忠定,内里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高瑜仰起头,大笑出声:“什么狼子野心!只要我做了皇帝,我即是公道,我便是国法!狼子野心又如何,届时天下人只会说朕有勇有谋!” 那双眼忽而盯视叶征。 高瑜道:“就同你一样!谋朝篡位,反倒成了什么明君,哈,简直贻笑大方!” 高瑜话音甫落,跪伏在地的官员们神情骤变。 ——却不是为着他的言语。 而是那当今天子,笑意盈盈道:“是吗,你谋逆在前,朕篡位在后,真要追究个前因后果——高瑜,你才是罪大恶极的逆臣贼子!”
第140章 败象 “胡言乱语!”高瑜神情凛然,大喝出声,“本王一心为我高氏江山,与你这不正声名,窃盗朝纲的人,根本无需相较!” 叶征冷笑:“是吗?你为高氏江山,可高氏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朕窃盗朝纲?天下间岂有高氏帝这般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忠良、栽赃能臣的纲常?!” 他气势惊人,凌然高绝,令高瑜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 “你说高氏江山!”他打断高瑜将要出口的话语,字句铿锵,“也该问问那些蒙冤而死的忠良,被构陷牵连的官员,问一问天下悠悠众口,问一问世间道理,可曾有欢馋臣、痛百姓的好、皇、帝!” 高瑜面色大变。 梗阻颈前的断剑隐有颤抖,叶征神色平静,只用两指夹住交锋,那断剑竟轻易被他推开。 众人错愕不已,眼看着本挟持着帝王的人面色发白,手臂颤抖,眼眶反而通红一片。那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叶征不战而胜,那把剑的主人已不能再挡住这个帝王。 叶征一步步向高瑜走去。 他问:“你现在告诉朕,高氏江山,算是什么?你高氏,又算什么东西?!” 高瑜退了一步。 他又问:“高氏帝刚愎自用、多疑猜忌、残害忠良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是否和高氏帝一样,踩着累累白骨、忠臣血泪,享受荣华富贵?!” 高瑜又退了一步。 叶征居高临下地看向那张抖颤着双唇的脸。 他语声沉沉:“你身为王爷,蒙受天子恩泽,血脉相亲,你意欲谋反,视为不忠。你身在高氏,享尽高氏荣华,却在高氏覆灭后,借高氏旗帜行谋逆之事,视为不孝。” “你身居高位,不为百姓谋福,身为高氏遗脉,不为家族赎罪,更妄图谋逆,视为不仁。朕登基以来对你从无置喙,保你荣华富贵,允你延续高氏香火,你却指责朕是乱臣贼子,此为不义。” 叶征目光沉静,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发问—— “高瑜,你回答朕,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自私小人,何以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 高瑜轰然瘫坐在地。 林作雪见状,终于有了气力,站起身扯开嗓子大喊:“你们还看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反贼抓起来?!” 数百禁卫垂首不动。 叶征看向他们。 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与他对上视线,只留着颓然身影,静静伫立。 叶征冷声道:“你们投入高瑜麾下,与他一同谋反叛之事,会有怎般下场,自己应该心知肚明。” 他缓步走出大门,站立于玉阶上,丰姿玉骨,不怒自威。 “今日若高瑜功成,尔等能活几人?高氏帝执掌天下之时,他谋逆反叛,却有谋无勇、瞻前顾后。朕杀了高氏帝,取而代之,他亦谋逆反叛。” “高瑜,”他忽而回头,问,“张其然张大人——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高瑜神情灰败。 梁尺涧手握兵符,冲进寝宫,高举右手道:“陈将军已至,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面面相觑。 须臾,大理寺卿忽然扑向高瑜,涕泪横流道:“王爷……我们输了!!” “不、不……” 高瑜摇首喃喃。 又有人裹着风霜踏来,剑尖点地,露出文子卿的脸。 文子卿跪地道:“陛下,罪人一至十六均已伏诛。” 这声音从高瑜耳边轰然炸响。 输了、输了!这次是真的输了! 两方牵制,分而除之,自己堵上所有押注的胜局,竟是一盘死棋。 从刘冠蕴辞官归隐开始,这棋局就已然在引他入瓮! 高瑜目眦尽裂,狠狠瞪视着梁尺涧手里的兵符。 若是不顾名声,以十万私兵起兵造反——自己何至于被一个无名将军的人马压制得不得动弹?! 叶征看来,微微一笑,走回寝宫之中。 他淡淡道:“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私兵,证据确凿,着梁将军领兵——” “陛下!” 梁尺涧忽而唤他一声,跪地道:“牧州之事,臣与霍相大人的友人已在襄助,若此时出兵……恐有事端。” “友人?”叶征恍然,“是说太极观的玉生道长?” 玉生—— “他骗我!” 高瑜大喝出声,气血上涌时眼前一黑,赫然栽倒在地。 当夜。 先帝高氏溘然长逝,数百禁卫血流寝宫,赤色染雪,深宫内无声无息平定了一场动乱。 雪意深。 刘冠蕴坐于桌前,叹道:“此事毕,你不留在盛京,是想去何地?” 霍皖衣道:“天大地大,一处处都去得。” 刘冠蕴道:“你想去寻谢相?” “是。” “若他不想见你,你岂不是有心无力?” 霍皖衣笑了笑。 诸事已毕,高瑜伏诛,先帝离世,他神容却不见轻松,仍有两三分憔悴,将艳色掩去。 “总会见到的。”他笃定。 刘冠蕴问:“何以这般笃定?” 霍皖衣道:“直觉。” “不管如何,”刘冠蕴给他倒了杯茶,“都要再回盛京,与尺涧品茗观花,不负你与他之友情。” “……” 霍皖衣沉默片刻,笑而不答。 他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勤泠飞雪霜白,却比盛京多一分暖意。 谢紫殷的马车驶入城中,车辙如线,被落下的雪掩去痕迹。 解愁道:“没想到勤泠风景盛美,这般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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