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梁尺涧和旁人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们还算是朋友。 是朋友,所以梁尺涧能心安理得去看他的脸,也才能看出他不如往常,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疲惫。 他们同乘一轿。 谢紫殷离宫的事不是秘密,但去向为何,却不为人知。 梁尺涧坐在轿中,眼看着霍皖衣神色不佳,叹了口气,又道:“你有何打算?” 他眼神微动。 至多答了句:“过一日算一日罢。” 之于往后如何,又该怎般过,霍皖衣心底实则没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叹道:“你们两人,真是让人不明不白。” “莫说你不明白,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霍皖衣捧着手炉微微眯眼。 他和谢紫殷之间太难说个结果。 四年前的那桩事,到底是他做得太过。他不问谢紫殷一句愿不愿意,就这般随心意决定谢紫殷的生死,怎能说是他做得对、做得好? 正因如此,谢紫殷才会在四年后也让他尝一尝这种苦。 求路无门般绝望,他现在品尝到了,可是在四年前,这种绝望已被谢紫殷品尝过许久。 而四年前。 谢紫殷还受了他九剑,被他抛进冰冷的渭梁河里。 每每想到这里。 他便痛彻心扉,不能自已。 梁尺涧道:“你不打算寻他?”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说,“且近些时日,会有一桩大事发生。” “怎样的大事?”梁尺涧问。 霍皖衣道:“高瑜将要谋反。” 梁尺涧悚然道:“忠定王有心谋逆?” “这桩事若是梁兄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需得说上许久时候。”霍皖衣抚着手炉,长长出了口气,又道,“其实玉生道长也在其中谋划了不少。” 梁尺涧一怔。 “这与玉生也有关系?”着实惊诧。 霍皖衣颔首道:“玉生道长实乃高瑜的心腹——不过也许并不恰当。以玉生道长所言,他和高瑜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然则梁尺涧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玉生再怎般不说人话,满口谎言,于梁尺涧而言,那也绝不是个会助纣为虐、鼓动他人谋反的恶人。 那人身处红尘,却自有一派洒脱意味,好似与这尘世全无关系。 如今乍听此言,梁尺涧委实心惊。 霍皖衣劝道:“梁兄不必忧虑,玉生道长一生都在求及真道,与高瑜合作,想来也是一时权衡。因而若无他相助,高瑜谋逆一事,还不易被我说动。” “被你说动?此话怎讲?” 霍皖衣低低道:“高瑜想要取而代之,我便劝他此时是最好的时候。可是玉生在牧州把控他在盛京之外的势力,留存盛京的势力,则易成陛下手中把柄。我认为,此时若谏言他逼宫谋反,高瑜必然因近些时日的大小事务蒙蔽心神,自会动摇。” 他又想:高瑜的确动摇了,也将应承我的建议。 梁尺涧深深吸了口气。 “霍兄真是胆量无匹,”梁尺涧苦笑道,“不知有什么事,是我能相帮?” 霍皖衣道:“将此事告知刘相罢。无论他是否身居其位,也该知晓这桩事。” 梁尺涧道:“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是,”他看一眼梁尺涧,微笑道,“刘相辞官归隐,既是为着刘氏,也是为着这桩事。他合该知道此局进行到何种地步。” 梁尺涧拢了拢披风,忽而道:“我原本以为表叔公是为着谢相大人才会辞官归隐。” “哦?”霍皖衣挑眉。 “可我后来转念一想,这怎有可能?表叔公不是糊涂官,也从不畏惧什么’权势‘。谢相大人能说服他,只意味着谢相给出了恰当的理由。他辞官归隐是做好事,而非做坏事,这才是表叔公会主动请辞的缘由。” 梁尺涧道:“你今日一说,我便醒悟了。原来这桩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现在知晓也不算太晚,”霍皖衣道,“梁兄若有心,我也可将此事详尽告知,绝不隐瞒。” “如此,便温上一壶茶,霍兄来我府中慢慢说罢。” 霍皖衣顿了顿。 他想:梁兄在担忧我会伤神太过,才会提议去他的府上坐饮热茶。 他于是还是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马车停在盛京郊野,谢紫殷遥遥看山上白雪,皑皑如云。 解愁问他的话语他一概不答,只钟情于看那片山。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道:“我和霍皖衣初识时,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那时春季,草长莺飞,山清水明,世上风光竟能如此秀美。” 只可惜—— 谢紫殷想,只可惜后来,大雪漫天,盖住了所有他们曾一同看过的风景。 于是他失去那两分温情暖意。 被刺下九剑。 剑锋当然很冷,可冷不过他破碎的心。那一刻,他感觉整个盛京的寒风都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如果心真的会破洞,那他心痛而死,也是寻常。 可他偏巧活着。 身中九剑却不曾留下隐患,从渭梁河中被救起,他竟还能提剑伤人——自始至终,唯是罹患心疾,才让他变成如此,性命堪忧。 但是谢紫殷望着山巅,他想:我其实并不愿意去死。 如果他真心想要死,那怎么都死得。怎会用这样的方式? 他还是想折磨霍皖衣,可又不知怎般是好,要怎样才能让霍皖衣记住这份痛,又不因这份痛心灰意冷。 想到这里,谢紫殷又想:我还是太宠他。 可这种话说给谁听都不好。 他叹息着道:“回马车上罢,我想离开盛京,出去走走。” 解愁问:“如果夫人要追寻您的下落呢?” “……他不会来追寻我的下落,”谢紫殷道,“高瑜即将谋逆,他怎会有时间来找我?” 解愁有些不解:“可是相爷的身体——” “你觉得我的身体比之江山社稷更重要么?”谢紫殷含笑发问。 解愁张了张嘴。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好回答。 然而谢紫殷并不因之发怒,反而又道:“走罢。这盛京的桃花林,想来,也要明年才能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叶征:你礼貌吗
第139章 惊梦 高瑜到底做了决定——与其葬送大好时机,拖得前程无望,不如下狠心拼上一把。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自先帝临位,高瑜隐忍至今,早已有与皇权叫板的底气。 只是他看似鲁莽,实则心思深沉。 对于“逼宫”一事,每每念头升起,都会被他扑灭。 高瑜不惧冒险。 却也希望这冒险并非是浪费时间。 翌日,天色晚,夜幕漆深。 自宫中传出数道禁令,一时间长街上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四处静谧,好似独成一方无声天地。 高瑜带着数百皇宫禁卫,在宫墙内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路疾行,当先走进天子寝宫。 亦有官员紧随其后,进殿后站立在侧,俨然将高瑜奉为首领。 逆臣贼子,造反谋逆——高瑜自当被认作是“首领”。 他双目清澈,好似稚童,胸腔中燃烧着的却是熊熊野心,无底贪欲。 叶征就站在寝宫内,一身龙袍,并非是夜深惊梦般浑噩模样,反而眼神清明,神态自然。 高瑜深深看了许久,终究道:“陛下,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时候相见。” 这是再虚伪不过的话。 叶征想:他果然和高氏没什么两样。 叶征又道:“是吗?忠定王若是想不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高瑜道:“我来这里自是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叶征挑了眉。 高瑜道:“陛下称帝以来事务驳杂,桩桩件件皆非易事,臣心痛陛下,自当为陛下分忧。” 叶征问他:“忠定王所说的分忧,就是将朕取而代之吗?” 天子并不避讳说这种话。 寝宫内一时死寂。 高瑜神色微动:“陛下倒是直白。” 叶征道:“如今形式,朕又何须委婉。大理寺卿——你说是吗?” 天子转而看向站在高瑜身后的人影。 大理寺卿在这般气氛中骤然被帝王唤出,双膝一软,全然不受控制般跪倒在地。 他脸上顿时冷汗尽出,低着头,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又气又羞。 叶征有些讶异:“卿怎么这般作态?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卿便如此形容,原来卿也有羞耻之心啊?” 天子每说一句,高瑜的脸色就沉郁一分。 等叶征把这讽刺之语说罢,他狠狠瞪了大理寺卿一眼,冷声道:“陛下直到现在也是巧舌如簧。” “哪里哪里,”叶征微笑,“是忠定王不愿开门见山,朕自然要多说些话。” “开门见山?” “难道事到临头,忠定王也还未下定决心?” “岂会。”高瑜的目光从叶征脸上扫过,双眉不觉微皱。 被闯入寝宫的天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而他这个“真龙”,竟有些心虚气短,心神不安。 不该如此! 高瑜心想,他是受了叶征的影响,实则他才是真正手握大权,能左右他人生死的赢家。 在这寝宫内,叶征不过是鱼肉,他方为刀俎。 高瑜定了定心神,粲然一笑,道:“既然陛下想要本王开门见山,本王直说便是。” “叶征,”高瑜直呼帝王名姓,已视同不敬,“这个皇位,应该由我来坐!” 掷地有声。 匆匆赶来的林作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寝宫之外,脸色煞白。 又过片刻,得到风声的诸位官员也赶至寝宫。 高瑜摆了摆手,禁卫们便撤开长枪放行。 “诸位大人来得正好。”高瑜脸上带笑,悠悠道,“我正向陛下说,这个皇位理应是我来坐。” “诸位大人以为呢?” 他问询出声,目光意味深长。 “林尚书。”他又点出林作雪来,温声追问,“你身为礼部尚书,最是明白这天子尊位非凡人可及,你说,我与陛下相较,谁更有真龙之相?” 林作雪脸色苍白至极,迟迟未能言语。 高瑜微微眯眼,又将目光移转到另一位官员脸上:“你说呢?” 天地雪意冷沉。 囚禁先帝的暗室中不见风雪,一如初春温暖,火光映在霍皖衣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依然照出他几分迤逦艳色。 他看着老态尽显,苍老至极的先帝。 听先帝说:“霍卿,你变了不少。” 霍皖衣想:这很像当初。 像当初的陛下,与当初的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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