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那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相信!” 而这信任的根源却是很离奇的——因为方断游只认识霍皖衣这一个京官,他别无选择。 霍皖衣有片刻沉默。 他哑着声:“……但我不想离开。展兄,你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 “那你对他重要吗?也许你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展抒怀狠下心去骂他,“你这幅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谁会心痛你?难道他会心痛你?霍皖衣,你该醒一醒了!我宁愿你还是当初的你,而不是现在引颈就戮,毫不挣扎的你!” 霍皖衣睫羽微颤。 “……求你了,霍兄。”展抒怀见到他的神色,一瞬哽咽。 霍皖衣道:“我……” 展抒怀道:“至少你要活下去……霍兄,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说是吗?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那不正是因为谢紫殷不愿你死吗?” 藏在黑暗里的半张脸神情莫辨。 良久,霍皖衣道:“……我不该顺他心意吗。” 他好似自问。 又自答:“我不知道。” 霍皖衣轻笑出声,他靠在墙上,眼底幽深一片。 “帮我带句话给梁兄。” 作者有话说: 好耶!虐起来!
第133章 赐死 修长的十指抚摸着手炉边沿,掌心传来温温暖意,似将屋外的寒凉尽数抹去。 谢紫殷坐于下首,眉心间朱砂微动,淡笑道:“陛下已给了我许多信任。” 在这句应答之前,是叶征问过他一句——“我对你还不够相信吗?” 于是他答了。 他知晓叶征对他的信任,也许正因为叶征信任他,他才敢于说服刘冠蕴辞官,更令刑部尚书赵绝归隐。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这都是越俎代庖、目中无君的罪责。 足以让谢紫殷被帝王发作。 可是谢紫殷现在还能坐在皇宫中,与帝王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足以证明他的简在帝心并非一句虚言,是切切实实,无可更替。 叶征凝视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好时机,刘相不会应允你辞官归隐。至于赵尚书,他本就有心辞官,曾几次向我谏言,你所做的事情,倒也正中他下怀。” “然则,谢紫殷,”叶征沉下声,“你想做的事情让我不解。” 谢紫殷将手炉放到桌上,垂着眼帘道:“很快你就会明白。” 他话音甫落,便有内侍匆匆行来,叩拜在地。 “陛下……大理寺卿有本要奏。” 霍皖衣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却也并非不能递上奏折为自己伸冤。 他前些时日未做,如今做了,大理寺卿自不会阻拦。 不仅不会阻拦,还要为着他直达天听,将冤情好好哭诉一把,好让霍皖衣重见天日。 是以大理寺卿气势汹汹踏进殿中,眸光一扫,俯首施礼:“陛下,臣有冤情要诉!” 谢紫殷已不在殿中,而在一侧的屏风之后。 叶征闻言:“你有何冤?” 大理寺卿两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起,道:“陛下,这是霍尚书托臣带来的奏折。” 叶征道:“霍尚书?” “是。”大理寺卿道,“霍尚书说,他所受冤屈,皆在这本奏折中。还望陛下看在他有所功绩的份上,为他正本清源。” 好一个正本清源。 叶征微微颔首,便有内侍从大理寺卿手中接过奏折,恭恭敬敬递到叶征面前。 叶征展开看罢,沉吟许久,道:“卿先告退罢,朕要好好想想。” 大理寺卿见他神色间或有动摇,心下一喜:“臣遵旨,臣告退。” 待人影离去,大殿中空荡荡只剩下叶征时,谢紫殷方自屏风后缓步行出。 叶征看他一眼,将奏折丢到桌上,冷嘲道:“霍尚书为己伸冤,无异于奏请弹劾你,谢紫殷,你算错了。” “陛下怎能说是我算错了。” 哪知谢紫殷并不惊讶,更无愤怒,神色依旧淡淡不明。 他未着朝服,满身宝蓝颜色,素色绒领将眉间朱砂衬得愈发浓稠。 “我算对了。”他竟轻笑。 叶征愕然:“……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陛下,如今霍皖衣弹劾了臣,其中桩桩件件事,哪个不是合情合理的?”他手中执着那本奏折,一一看罢,笑意深深,“若陛下还要偏心于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叶征怔然看他片刻,惊道:“谢紫殷,你难道想要朕治你的罪?” “陛下本就该治罪于臣。从前不治罪,是陛下慈悲。如今治罪于臣,是陛下圣明。” 谢紫殷双眸薄然无情,望来的目光隐带笑意。 他轻声道:“陛下该治罪我,不要顾念旧情。” “……谢紫殷!” 叶征被他这番话说得怒而拂袖:“你忘了你对朕说过什么?!” “臣都记得,句句不敢忘怀。” 而谢紫殷半分不动,神色平静至极:“可是陛下,人之许诺,未必事事皆达。臣……要食言了。” 叶征又急又气:“你信不信朕将你赐死!” 谢紫殷竟也一掀衣摆,俯首叩地道:“……那臣,恭谢陛下圣恩。” “你!” “你不是说不敢忘怀?”叶征踏下金阶,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当年,当年结识的时候,你说的不是这些话!” 谢紫殷道:“人是会变的,叶征。” “……你想死,是吗。”叶征忽而低声。 谢紫殷道:“是。” 叶征静静看着他的神情,松手退步,苦笑道:“当年我和忱儿流落在外,遇见你时,也是你最狼狈的时候。” “我不愿做皇帝,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为娘翻案。是你说,人如若没有大志向,那想做的事情才会做不成,想报的仇才会无从报。唯有自己手握力量,才能让旁人听见我的声音。我才能为娘翻案,为忱儿报仇……” “谢紫殷,我们是从最苦难的时候一路走来的,你即将心愿达成,所以就不想活了吗?” 然而谢紫殷摇了摇头。 他道:“不是我不想活,而是我早就该死了。” 死在四年前先帝决心要让谢氏满门覆灭的时候。 他如今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 该死的人没能死在当年,之后活着的每一日,都是苟且偷生。 谢紫殷道:“现在只是到了我死的时候。” 叶征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救下霍皖衣的命?现在还要由他将你弹劾罢免……让朕赐你死罪,你——” “我恨他。” 谢紫殷看着屋外积雪,枝桠低首,覆着一层洁白。 “我恨他。所以我要他什么都拥有。” 权势,地位,名声,朋友。 “叶征,算我求你。”他说,“有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在你身侧辅佐,也很好。” 叶征牙关紧咬。 半晌,叶征拂袖道:“滚!你给朕滚!” ——局势瞬息间就翻天覆地改变。 本来只手遮天,权势无匹的谢相,竟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的霍尚书一本奏折,弹劾罢免,数罪并罚,被陛下赐了死罪。 而本受尽磋磨,在朝堂步履维艰的霍尚书,就此从大理寺中走出,不仅还了一身清白,还取而代之,坐上了谢紫殷从前的位置。 ——接下升任丞相的旨意时,霍皖衣却容色苍白,憔悴至极。 他谢绝了旁人邀约,孤身往宫内行去。 叶征没有见他,只让宫里内侍带路,领着他去了一处偏殿。 那日的雪尤其大。 谢紫殷在偏殿的长廊上倚着栏杆小憩,手炉冰凉,他却还抱在手中,好似不知冷热。 霍皖衣从未想到再见时会是如此。 他走到谢紫殷身前,哑声道:“……谢紫殷。” 谢紫殷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淡淡笑道:“陛下不愿我去牢狱里等死,只让我在这里,倒是要让霍相失望了。” 他望着谢紫殷,竟似无法言语。 廊外风雪急切,他沾着几分雪色在身,忽而解了披风抖落了那层雪花,蹲下去,隔着这件披风枕在谢紫殷的膝上。 看不见那双眼睛,他才得以发出声响:“你想要什么?” 谢紫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飞扬的雪色间,轻声道:“我要你什么都有。” “……我现在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谢紫殷。” 他眼底聚起些许泪意:“夫君,我害怕。” 他少有示弱。 年少时轻狂骄傲,不懂得何谓示弱,后来又心中亏欠,不愿去示弱。 可现在种种令他捉摸不定。 心中惴惴。 然则谢紫殷轻抚着他的发丝,语调温柔:“有什么好怕的?霍相大人现在拥有了一切,合该喜悦。” 他动了动脑袋,抬起头看向谢紫殷。 那双眼睛依旧幽深得看不清心绪。 这般仰望着,霍皖衣只觉得心底压抑,无可形容的窒息。 “你又怎知这是我想要的?”他问谢紫殷。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笑道:“原来这是你不想要的么?那也很好。” 他一时浑噩,手指抓握一把,将披风攥进掌心。 “……你……” 谢紫殷低头凑近他,额前相抵,声轻如风:“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是否十分重要?” 他不必答,谢紫殷已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我让你拥有权势、地位、名声,让你真正手里握着能改天换地的力量。这难道不好?”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如似情人呢喃,“而你只需要失去我,就可以得到这所有。” 他睁大眼睛,脸色一瞬苍白:“我不……” “从一开始我就做了决定。”谢紫殷却道,“我让陛下赦免你出天牢时,便已经决定要这样做。” “你当初刺我九剑,我知道缘由。” 这句话一出口,他错愕万分,张口欲说,唇上却被谢紫殷指腹轻按。 “你怕我死,又怕我活着,想我活着,又想我就此死了。霍皖衣,你很了解我,你怕我活下来也寻死,怕我寻到先帝复仇,你又怕我怪你不曾帮我,你怕我死,也怕我活着……所以你想不如杀了我,可你舍不得。你刺了我九剑——” 谢紫殷在他耳边笑语:“这每一剑,你都很痛。我痛,你也痛。你怕我恨你,又怕我不恨你,你想,索性让我恨你,恨到想活下去,亦或者就这么死了,总好过活着痛苦。你不得已而为之,以为这也算是为我好。” “如果最初不懂你为何如此做,那四年来,我也早就想了个清楚。” 他哑然无声,无可辩驳。四年前的渭梁河边,纠缠心绪,浑噩情意,纵算此刻再追忆,也是鲜血淋漓,痛苦万分,不曾减少半点心酸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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