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弹劾霍皖衣!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但也绝非不为人知的隐秘。 至少在这含元殿中的所有官员,都知晓霍皖衣究竟是谁。 谢紫殷以从龙之功换了霍皖衣一命。 最初他们以为谢紫殷是想折磨这位刺过他九剑的仇敌,要让霍皖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屈辱。 后来他们又意识到——谢紫殷对霍皖衣,似乎还余情未了。 然则兜兜转转,竟会有这样一日,满朝文武注目之下,谢紫殷当朝弹劾了霍皖衣,奏请将其罢免。 而霍皖衣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也走出队列,俯身道:“……臣未做过这些事。” 他也许该顺着谢紫殷的话说。 霍皖衣想。 可他一时不知究竟该承认,还是该反驳。若当真认了罪,他是去大理寺走一遭,还是下天牢,亦或直接上刑场? 若是要他的命,谢紫殷分明有无数种方法。 于是霍皖衣了悟着,谢紫殷并不是想要他的命——然而谢紫殷到底要什么,他无从探寻。 谢紫殷道:“臣有证据,证实臣弹劾霍尚书的每一桩罪责,都是真真切切。” 叶征扶着额,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霍皖衣。 霍皖衣也道:“臣认为证据可作假,仅仅是几个证据,并不能证明臣就做了这些事。” 叶征道:“两位爱卿——” “陛下,”谢紫殷恭声道,“还请陛下裁断。” “……” 无从裁断。谢紫殷这一出唱得猝不及防,让人难以招架,叶征愁得直想翻个白眼。 高坐其上的帝王容色冷峻,半晌,起身道:“退朝!” 一如罢免赵绝的那日,显得极为不悦。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高瑜的耳中。 近些时日高瑜兴致缺缺,突然闻听此事,心情陡然大好,眉开眼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谢紫殷是疯了?居然当朝弹劾霍皖衣。” 墨先生等人却并不如此想。 “谢紫殷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墨先生皱着眉,“王爷,莫要掉以轻心。” 郑先生亦道:“我赞成墨先生的看法。” 高瑜被这两句话提点得冷静下来,嘶声道:“这谢紫殷是想做什么?” ——无人得知。 梁尺涧得知消息后急匆匆前去拜访霍皖衣,刚刚落座,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 “谢相大人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 他拢着披风,绒毛衬在他的脸侧,将他的肌肤点缀得愈发白皙。 而他眉目间的艳色浓深,好似流丹朱玉,昳丽生辉。 乍眼看去,霍皖衣犹如雪中繁花、一簇新焰,衬在霜白之间,容色依旧举世无双,华如桃李。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叹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能承受所有源自谢紫殷的报复。他已有觉悟。他这条命都被那个人握在手中。 可他只是个风筝。 不知牵绊自己的线何时放开,何时收拢。 如同时时刻刻头顶都悬着一柄利剑。它或许会掉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一无所有。 也或许永远都不会落下来。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去,看向窗外涎玉沫珠的急雨。 他不喜欢雨。
第131章 下狱 弹劾之事仅仅过了三日,便又出新的变故。 因着陛下迟迟未曾发作霍皖衣,将当朝弹劾之事搁置在旁,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谢相大人也就先斩后奏,直接动用了手中权势,将那新任的刑部尚书打入大牢。 ——这个说法还是坊间流传而出的。 盛京里的秘密通常都不算秘密,更何况这关乎着一向神秘的谢相,和那风头正盛的霍大人。 百姓在乎的是他们两人的声名。 而背后到底发生什么,缘由为何,皆不重要。 可这事情怎能说半点儿不重要。至少身为帝王,叶征不得不应对。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外是什么声响,叶征不用听也知道。而在这朝堂之中,声势更是浩大。 恭请帝王处置霍皖衣的、请帝王擦亮眼睛探查真相的、规劝帝王莫要太纵容谢相的,三方人马,各种声音,扰得叶征不胜其烦。 他在宫里闷得慌,又无处可去,干脆通过密道去了那间暗室,坐在先帝床前发呆。 先帝老了。太老。 如若不是他还吊着先帝一口气,先帝早就死在了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但是这事情总要解决,他不能躲一辈子。 比之叶征更烦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 梁尺涧自听到消息,便直接往相府奔去,非要求见相爷。 以往他头顶刘相这座巍峨靠山,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可现下刘相已辞官归隐,梁尺涧一个区区三品小官,着实不能说见谢相就能见到。 梁尺涧也不气恼,就站在相府门前,一动不动的等。 入了冬,风寒冷无比,屋中的暖炉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散去寒凉。 谢紫殷抚着手炉,微眯着眼。 解愁道:“……相爷,梁公子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谢紫殷神色淡淡,闻言,不明喜怒地问:“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牵挂他?” 他不用直说那句话里的“他”究竟是谁。 因而他但凡开口说话,与解愁谈论的,唯有一个人。 “奴婢不知。” 解愁应了他的话,略一思索,又大着胆子道:“夫人如今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哦?”谢紫殷指尖微顿,“何处不同?” 解愁道:“还记得初见夫人那天,奴婢只觉得夫人心思沉闷,不近人情。” 她不惧说真话,谢紫殷问她,她便认真回答:“后来奴婢渐渐觉得夫人变了,变得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原来在你眼中,霍皖衣是这样的。”谢紫殷有些讶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见,现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牵挂?” 解愁道:“夫人以前没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时,他说是权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杀他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可是现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谢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错。他现在有很多朋友,有许多人为他牵肠挂肚,敢于为他奔波劳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解愁道:“因为将心比心,夫人待他们真诚了,于是他们也就对夫人真诚。” “……好一句将心比心。”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觉到了杀意。 可那杀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听到谢紫殷说:“四年前,我对他也很真诚,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看看他们罢,将心比心,真心换了真心,”谢紫殷收回目光,语气几分怅然,“而我呢。” 用尽了真心。 只换来渭梁河边冰冷刺骨的九剑。 他再也不想跌进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许跌身入鬼门关,也不会比那河水更冷。 换出去的真心已经死了。 谢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涧到底还是被人迎进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见过,跟着人饶了好长一段路,才堪堪望见凉亭的飞檐,在飘落的雪色里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涧走到凉亭前,躬身施礼:“……下官梁尺涧,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道:“梁大人免礼,坐罢。” 他袖中还拢着手炉,白绒领子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眉间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个时辰,如此盛情,本相实在难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为?” 梁尺涧没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谢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问相爷一个问题。”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什么问题?”语声虽淡,却无不悦。 梁尺涧道:“相爷觉得自己动用权势威迫霍大人,是对的吗?” 问得好生大胆。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来是想问这个。”谢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会问出这句话一般,语调里带着几分恍然。 谢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经将事情做了。那是对是错,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这一桩事的过程。” “霍大人从未犯错。” “哦?” “从高中状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仅无过,还有功。谢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书,你动用这么多权势人脉打压他,就不怕世人说你越俎代庖,强权压迫吗。” “就算现在朝中诸多官员都向着谢相大人说话,可难道在他们的心里,不会觉得相爷太过滥权吗?陛下信任相爷,让您坐在这位置上,为的不是让相爷以权谋私,您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陛下?” 梁尺涧字字句句脱口而出,铿锵有力,毫无退缩。 解愁惊讶不已,频频看向他。 而那张向来温和的面目头一回露出这样的锋芒,锐利,坚决,让谢紫殷瞬息间,看到了许多贤臣良将才会有的风采。 谢紫殷若是个奸佞权臣,怕是要因他这番忠心义胆之言恼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涧就是笃定着——谢紫殷不会这样。 他赌对了。 他的一番话没有惹来谢紫殷不快,反倒让这始终神色淡淡的丞相难得露出个笑来。 谢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静默无声的牢狱。 霍皖衣又做了个梦。 他好似回到还在天牢中的时候,整夜做着那些噩梦,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过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纠缠不休。 以前在梦中他丝毫不惧,甚至一笑置之,无所谓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独这次的梦里,他梦到了四年前的谢紫殷。 衬在桃花里的容颜俊美无双,一如初见。正是他们年少时候情意最浓的时候。 直到梦境陡然变化。 他看到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发冷。 他被一剑刺穿了身体。 那是在渭梁河边,下着好大的雪,谢紫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将他推入无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脸。 他从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梦里的河水,竟能这般的冷,冷到他满面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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