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再艰难,可他不愿偷,也不愿再抢,第二天饿到眼前都出现叠影了之后,终于无奈地选择了乞讨——实际上,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与乞丐无异。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在一片人潮汹涌中跪下去时,甚至还妥帖地在自己面前摆了个破碗。 曾经,他摇着折扇潜伏在人群中,仿佛占领着一个制高点,看着脚下的尔虞我诈和百态众生时,内心毫无波澜。 而此刻,他再无那目空一切的超脱,只是垂着头,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轻到转眼便被车水马龙所掩盖。 没人会去在意那个路边跪着的年轻人,他的生活究竟还能不能继续…… 望着行人来回走过,顾桥饿到神智恍惚间,忽然想起了去年的皇家年宴。那时,大燕的五皇子殿绪跟他调笑说:“施舍你个屁屁吃!”好有先见之明。 “噗,” 都到了这种境地了,顾桥居然还能笑出声。 于是,有人终于确信他脑袋有些问题了,丢下几个铜板,顾桥眼睛一亮,连忙扯着嗓子说祝福话。 这可是开门生意。 过了一会儿后,顾桥干咳一声,终于不要脸地喊道:“咳,那个,大爹大妈好心肠,过往君子帮帮忙——” 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乞讨也分地界帮派的,他占了别人的地盘,抢了别人的活路,这让别人怎么活? 第二天傍晚,一群人找上了他,将他堵在一条暗巷里。 有时候,数量即是正义,当群体形成后,人会获得一份倍感安全的归属感。 于是,当他们将他打到口吐鲜血时,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各凭本事活的世界,甚至还粗鲁地抢走了他刚买的馒头,那馒头热气腾腾的,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然而,他没再哭泣。 等这群人离开后,他只是按着小腹,觉察到微弱的心跳还在后,长出一口气,心道:宝宝,你疼不疼啊?别怕,爹马上给你找吃的…… 可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真的站不起来了。 鲜血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仰头一望,银河横空,星辰闪耀,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边塞的明月,它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凝成一双修长的漂亮眼睛…… 此刻,顾桥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悲哀,只是突然感受到一种寂寞,它来自他心底巨大的窟窿,仿佛在说:来个人吧,来个人吧,随便来个谁都行,来探头看看我的废墟…… “哎哟我去,吓老子一跳!” 就在这时,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伸过来,挡住了顾桥的视线。 男人惊魂不定地抚着胸口,气得踢了他一脚:“臭乞丐,不要在老子家后面睡觉,死远些……额,貌似真的快要死了……” …… 那晚,顾桥吃到了这辈子最美味的食物。 满满一碗米饭上面堆了些青菜叶子,虽然没有多少油星,但散发的味道却那样香,他狼吞虎咽地吃到见底时,怔了一下,因为下面有几块半瘦半肥的红烧肉…… 能成为一个洗碗小工,这是几天前的顾桥做梦都没想到的美差事! 他干得很起劲,一天,两天,三天…… 不知不觉间,凌福从刚开始看见盘子摔碎时的暴跳如雷,也已经到了如今的冷脸相待:给老子洗快点…… 而顾桥也凭借着那微博的工钱,终于给宝宝买了件新衣,便宜的,但布料很软和。 八个多月的身孕,已使他的双脚浮肿得不成样子,却在颤抖拿过那件小衣时,他仍是兴奋得跳了一下! “啊!” 沉睡的宝宝被吵醒,踢着他的肚子,不满地抗议。顾桥感受着那胎动,连忙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要生气,给你买了衣服还生气,怎么这么难伺候,真不知随了谁……”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 这时,一个街头小贩走过顾桥旁边,冲周围人群高声喊着。 顾桥眼睛一亮,又梦游一样地跟在了小贩身后。 小贩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那个小气男人,登时一脸的不情愿,大清早就遇见这种光看不买的人,简直就是触了大霉头。 “小哥,你要真的想吃就买一根吧,没几个钱的。”小贩劝说得几乎是苦口婆心了。 顾桥有些犹豫,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小贩受不了了:“给你半价!” 顾桥:“不了,我就看一会儿,待会儿就回去洗碗了。” 小贩:“……” 小贩:“我他妈送你一根行不行?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求你了!” 顾桥摇头,旋即,又微微一笑。 每次看见糖葫芦,仿佛就会有一场绚烂烟火向他压下来。 那个夜晚,他拿着糖葫芦坐在金陵的最高处,看见了世上最美的烟花,吹到了世上最温柔的风,以及,鼓起勇气亲上了一张世上最英俊的侧脸—— 那人温润一笑时,一个梨涡,价值千金百万。 只是,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顾桥看着那包着糖衣的糖葫芦,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坚定了一下心智,扭头就走:还要攒钱给宝宝买尿布呢…… 小贩见他走了,终于松一口气,接着喊道:“糖葫芦,正宗的金陵糖葫芦——” “嗖”一声,顾桥突然去而复返,瞪着眼睛道:“我试试有多正宗!” 小贩:“……哦,八文钱。” 顾桥:“不是半价吗?” 小贩:“……” 付了钱后,顾桥举着糖葫芦,心满意足地回了酒楼。 又是一天忙碌过后,深夜里,顾桥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一所矮小房屋,一张大炕,上面摆放了十多套被褥。 见他进来,一个端菜伙计啧了一声,一边洗脸一边说道:“阿桥啊,你这肚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啥时候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腹腔积水积成这样,不是闹着玩的!” 登时有另一人接话道:“是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怀了呢!” 一群糙汉子怔了怔,然后爆出哄堂大笑,直骂那人不着调。 顾桥跟着他们一起笑了,却笑得腼腆:“没有的事。” 他五官深邃,眉眼间带着的异域风情,外放且明朗,直将满屋两坨高原红的男人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有个长相淳朴的洗菜小工顿时来了精神:“阿桥,你娶过媳妇没?” 顾桥:“没有。”但我当过别人媳妇儿…… 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无一不是感慨顾桥若非身患疾病,定会被凌福拉到酒楼门口去招揽客人,万一被哪个过路女商看上了,这辈子可就吃喝不愁了! 酒楼里不管干什么都十分累人,他们说笑了一会儿就都睡下了,不一会儿,大通铺上就鼾声震天响。 烛影跳动,将顾桥的清瘦身影拉得很长,他坐在桌旁,上方摆着笔墨,都是凌福的儿子送他的。 还记得那天,小家伙一把将东西塞进顾桥怀里,却故意呲着牙道:“听说你会写字,正好,帮我抄书!字迹学得像点,不然夫子会发现的!” 顾桥一愣,问道:“抄几遍呢?” 小鬼头道:“十遍!” 可当顾桥誊写完毕后,却发现多出了两张纸。良久,他摇头一笑,忽然意识到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的模样被人偷窥了…… 铺开纸张后,顾桥缓缓提笔,一如既往地写道—— 宝宝,这是爹给你的第二十八封信。 怎么样,糖葫芦好吃吧?其实爹才不是嘴馋,只不过因为那是金陵的糖葫芦,怎么着也得给你尝一尝吧?就当过节了,毕竟去年的今天,是爹和你六哥成婚的日子…… 对了,那晚,你六哥给我剥了很多桂圆。 后来我还骗过他,说给他买了一篮子摆成六六六的桂圆,很无语,是吧,你以后可不能学我…… 夜深人静,顾桥嘴角含着柔和笑意,等待纸张阴干的时间里,又拿出另一张…… 阿尧。 有时候,顾桥会想,如果路尧活下来会怎样呢? 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如果他们私奔成功了会怎样呢? 那时,他的侍卫牵着他,他们气喘吁吁地一起向着明天跑去,除了私奔,他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词了…… 而也有人说,当世上没有路时,就出现了桥。 顾桥有些出神,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路尧说,可刚起了个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阿桥,知道你没睡!滚出来!” 是凌福。 顾桥连忙走出去,只见凌福站在门口,提着一个大红灯笼。 “老板,怎么了?”顾桥轻手轻脚地关好门。 “你别干了!” 顾桥心底一沉,怔怔站在原地:“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凌福看着他的腹部,眉头狠拧,恶声说:“我看你这肚子越看越怵人,万一哪天你死在我这里,我背上人命官司怎么办?” 仿佛一盆冷水迎面向顾桥泼来,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嘴唇一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个小布袋忽然塞进他手里—— 有几分重量,应该是碎银。 凌福皱眉说:“这几天你先别干了,小松私塾放假,你陪他去乡下看看他奶奶,我忙得脱不开身。” 说完凌福就提着灯笼走远了,貌似不经意地道:“对了,村口有家人姓夏,老婆子接生过很多孩子,她和我老娘经常串门,你没事跟着过去坐坐……” 顾桥完全蒙住了。 反应过来后,久违地,他鼻子突然一阵发酸,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的滚动,却始终没有落下。 这时,凌福回头一脸凶样地说:“你再敢给那小兔崽子抄书,腿打断!” 良久,顾桥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鼻音。他将那个小布袋紧紧捏在手心,捏得骨节都发了白,只觉得它那般灼热,滚烫…… 八月底的天,太阳暖融融的。 顾桥带着凌松走进村里时,几个大娘正在村口嗑瓜子,唾沫横飞,一个大娘哟了一声,说道:“凌老太婆,你儿子啥时候续弦了?” 那根弦,指的是顾桥。 闻言,凌福那半白头的老娘怔了一下,竟一拍大腿:“那狗娘养的兔崽子,肚子都这么大了,才让小松带回来给我瞧?” 可走得近了一些后,众老太婆才看清那是个年轻男子。 额,静了一会儿后,最先开口的那大娘站起身,揉着眼睛朝家走去:“哎呀,这老眼昏花的,该去做饭了,该去做饭了……” “老娘看你不是老眼昏花,而是嘴巴生疮!”凌老太呸了一声。 “奶奶!”凌松登时挣脱顾桥的手,冲过去,扑进了凌老太的怀里。 凌老太凶样一收,登时将她的好孙孙搂得紧紧的:“哎哟,奶奶的心肝儿,可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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