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他倒是信任得很。”方月去语气讥诮,连眼神都带上几分讽刺,他从来都是端方君子,温和谦逊。即便是遇上了再难的事、再不堪的人,也都按着心里一份燥气,心平气和地解决事情。可人之所以为人,很多时候,就在于这些「忍不住」。 他回过头,望一眼晨星。 裳儿正蹲在她的身边,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上回出手之后便一路昏睡至今,说是昏睡,很多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 晨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的生命体征。 但方月去知道她还活着,他不肯丢下她。 “少门主。”黎昼唤回方月去的注意。 方月去转了回来,正瞧见眼前人顺着他先前目光在看什么。 “先前对你隐瞒身份,是因为……” “在外行走,报个虚号再正常不过。”几日下来,即便是心力坚定如方月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黎宗主可否答我一句实话?” 黎昼说:“你问。” “黎宗主那位徒弟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 问来问去都是同一个意思,方月去不信林无妄也不信黎昼。与其说他在问事,不如说是在借机发泄。 黎昼皱眉提醒:“少门主谨慎,若心思成结不解,再往下去便是障了。” 谨慎? “这一路黎宗主可看得清楚?地裂天塌、雷电袭人,阴兵赶马而来食人血肉、云雨化雨做刀直直劈砍下来,这是谨慎就能避得开的吗?”方月去说完,阖眸,艰难平复着心绪,“数条人命葬身邪灵之手,难得黎宗主还要为他开脱?” 人命在前,没有借口。 但黎昼仍是干哑地解释着:“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不是他……” “说起来,晨星姑娘在昏睡之前确实分析过这个,她说皈虚剑灵身上。如今怕是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魄。” 段安原本的一身青衣在乱战里变得残破,这里闭塞,没办法吸收灵气修炼,是以每个人都珍惜着自己的灵力,连一个清洁术都不愿施。能走到这儿的修者,大多都和难民一样,谁也不用嫌弃谁。 黎昼侧目,望向这个为他解围的人。 段安虽然衣着狼狈,举止却依然端正,他行了一礼:“不知黎宗主与那……”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便只简略问道,“与他有何渊源?” 黎昼喉头动了动。“他是我徒弟。” 段安一愣,方月去也因此沉默起来。 方月去原以为黎昼不会承认,毕竟修行之人无感灵通。尤其是那边休息的人,明里暗里不晓得多少人在注意着他们。在这样的时候,承认自己与皈虚剑剑灵的关系并非泛泛,实在是不大明智。 虽然晨星之前说过,林无妄现下有两个灵魄,但谁知道他徒弟是不是邪灵呢? 身处当下境地,谁都无法冷静地分析。 良久,段安才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徒弟?” 正是这时,后面传来几声咳嗽。 “晨星!” 像是在身后为她装了双眼睛,那声音不过刚刚响起,方月去便立马回身跑向她,反应迅速得不可思议。 将人扶起来的时候,方月去的双手微微发颤,眸中一闪而过,竟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晨星,怎么样?” 晨星半眯着眼:“不怎么样,睡得头好昏。” 周遭众人惊恐更甚。 他们是看着她没了呼吸的,怎么还能再醒过来? 晨星话都说不上,她努力喘了几口气:“小公子,他要来了,他要来了……” “什么?” 她的声音太低,叫人听不清楚。 晨星闭了闭眼,攒了许久力气才终于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含糊。 她说:“他要来了,我能感觉到他。” 方月去眸色一深:“林无妄?” 晨星点了点头。 “来的,来的是难对付的那个。”晨星断断续续说,“你们看,天暗下来了,光……光也只剩下了一点儿……” 即便是这样虚弱,她还是有心气同方月去调笑:“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小公子,你想先听哪个?” 方月去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只深深望她。 晨星也不拖沓,见他不答,自顾往下说:“坏消息是,他要来杀我们。” 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修低低的啜泣声。 “好消息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这个空间,所以只能自己赶来杀我们。这么看起来,我们应该还能再抢救一下。”晨星说着,朝黎昼扬了扬下巴,“黎宗主,你怎么看?”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黎昼身上。 黎昼低着眉眼,神色不明,话音却坚决:“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大家周全。” 和这四天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一样,黎昼半分实力也没有留,他看上去是在维护众人,实际上却是在回护林无妄。不论怎么来算,他总是最不希望人群里出现伤亡的那一个。 晨星笑笑,眸光狡黠,趁着这个机会,将一样东西塞到方月去手里。方月去掌心一热,他低头,看见一枚吊坠,藏色绳扣,中间坠着一对流光玉珏,若要系在腰间,走路时便会带出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东西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这样不通天地的幻境里,竟满溢着灵气,只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暖意袭进肺腑,有一股力量在修复着他受损的筋脉。 “好好收着。”晨星用口型比出四个字。 方月去却忽然反应过来,要将东西还给她。 “都叫你收着了。”她借着要站起来的动作贴近他的耳朵,“放心,这不是你想的那件东西,若它真是。在我离开它的那一刻,我已经化成灰了。” 说完,她起身,眺向远天乌云团聚处。 “他来了。”2. 突然天地间传来一声怪异的凄厉嘶吼,那声音尖锐刺耳,惊雷一样在人心中炸开。即便是经历了这地狱般的几天磨难,他们还是无法习惯这里的一切。原先坐在地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聚在一起,交付同伴后背,谨慎而小心地四顾寻找着声音来向。 与此同时,风雨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原本便不体面的众人冲刷得越发狼狈。晨星却是个例外,自始至终,泥雨没沾上她衣角半分,那身轻纱红裙依旧飘逸,而她的目光定在一个地方。 这雨来得诡异,即便有真元护体都抵不住它的威势,黎昼站在暴雨里,被激得睁不开眼,可他执拗地不挡不避。直到他望着的方向出现一团灰青色的烟雾。 仿佛拨开了雨幕,天地都在让着这团灰青色的烟雾,其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来人提着把剑,眸色深红如血,比晨星的衣裙还要艳上几分。 “哟,抱团抱得这么紧,是为了方便我一网打尽吗?”林无妄笑得张扬。 他杀意凝实,比他手中的剑更像一把利器,悬在所有人头顶,不晓得哪一刻便会直刺下来,取了他们性命。 在天塌下来之前,没有人有这个意识。但当他们真的见到这一幕,便开始下意识往高个子身边靠,希望他们能先将天顶着。之前,他们的希望所在是晨星,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黎昼身上。 如芒刺在背,黎昼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雨帘重重,他的背影都被模糊成了简单的色块,没有人知道黎昼带着怎样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他举剑指向眼前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要杀我?” 或许是被身体里另一个灵魄影响了,从来话不多说的邪灵也开始多起嘴来:“你以为在这个地方,你杀得了我?” 雷电如柱,直直劈下,响彻荒野。 “我不想杀你。” 黎昼平举的手没有一分颤抖,话却说得断断续续,险些碎在喉头。 “真有意思……”林无妄哼笑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黎昼足尖一点跃起,持宿云剑破空而来。一时间,风声雨声、雷电之声,全不见了,唯剑啸清鸣直上九霄—— 这里是皈虚幻境,周遭所有都在林无妄掌握里,偏黎昼借势使力,将所有都化在了自己的剑势里。陡然间风雨围城,而林无妄原来所在的中心变成了孤岛。 见势,林无妄又笑一声,又道一句:“真有意思。” 嘴上说着不想杀我,手上使的是夺命的杀招。人啊,即便是过了百年千年,仍然是这副虚伪的模样,半点没变。 “锵——” 林无妄抬手一格,两剑直直擦过。 瞬时,两人所在之处激出一个半圆形的光雾屏障,风暴自来。黎昼与林无妄被猎猎朔风鼓荡得衣服作响,而宿云与皈虚也自剑身迸出星火溅在暴雨里,那火星极烈。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连雨也一同烧起来。 一击过后,林无妄颊上一疼,竟是被宿云剑气划开了个口子。 小瞧他了。林无妄神情微凛,反身便要袭去。而另一边的黎昼不等落地便在空中转身,电光石火间挥剑数十次,最后一掌推出,剑意未至先有气流袭来,林无妄刚刚转身便吃下这么一招。 “师尊不是不想杀我吗?” 邪灵的声音语气拿捏得与从前的林无妄像了九成。唯独少了一分真心,叫人觉得不适。可即便如此,黎昼还是不由得心神一颤,险些露出破绽。 见黎昼眼睛一眨便再出手,林无妄轻嗤一声,换掉了先前的可怜模样。 “这么不好骗?” 黎昼定了定神,抽剑送去:“你不是他。”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人幻出无数身形,可黎昼不为所动,只向着一个地方刺去。于是血雾绽开,剑锋入骨,黎昼喉头滚了几下,到底没有收手。 这时,林无妄突兀地笑了,他连退几步,手腕横翻,剑尖点地,而后借着剑身反弹的一瞬高高跃起,陡然间消失在暴雨里。 黎昼眉间一紧,眨眼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不知是林无妄刻意为之还是打斗过程里他太大意,不知觉中,他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林无妄凭空出现在人群中心,他举剑横斩,金色光雾绕着灰烟在剑身盘旋,既叫人心生敬畏,又叫人害怕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煞气。 暴雨骤停,天光撕破黑云,霎时所有的光都照在了他的剑上。 皈虚剑尖带着猎猎火焰,林无妄剑意正炽,此时再赶过去,实在是来不及,但黎昼依然拔足狂奔。可就在他跑到一半时,便见晨星抬起了手。 那双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却逆着光隐隐约约看见一把团扇的轮廓。 接着,晨星只轻轻覆手,天地便起了波澜。 黎昼脚下一晃,恍惚间以为天地都被她扇动,而林无妄的剑也斩在地上。 地面裂开一道缝隙,林无妄从云端跌下,呕出一大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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