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血色喷出,林无妄原先赤红的双眸流失了颜色,变回黎昼最熟悉的墨黑。 瘫坐在地上的人有些无措,似乎没弄清当下是怎么个情况。 穿越人群,林无妄的目光带着些许迷茫,落在了黎昼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两下,黎昼的瞳孔一震。 他在唤他。“师尊……” 说什么大义当前、修仙论道,原来,他终究也不过一个有私心的凡人。 众目睽睽之下,黎昼将林无妄劫走,只一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了远天。 黎昼的动作很快,身形如风,临走时衣带轻飘,蹭过红衣女子的纱裙。 雨雾消散,灼灼天光映上她的红裳,可她的面色惨白如纸,眼神也失去了焦点。那衣带仿佛是牵着她的一根绳,绳断了,纸鸢便坠落下来。 她的身形晃了晃,方月去疾步,正巧接住她。 “晨星!”3. 这一回,晨星没有昏倒,可她的状态并不让人放心,反而给人感觉像是回光返照。 身后的修行者们默然不语,她朝他们望了一眼,靠在方月去的怀里,打趣似的抱怨道:“怎么明明逃过一劫,大家还是这么不开心?” 她的脸色难看得很,眼眸却透亮如初。她小声和方月去撒娇:“而且他们为什么一直在偷看我?我不想被这么看,我觉得好奇怪。” 闻言,方月去掐了个诀,将他们隔绝在单独的空间。 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晨星新奇地多瞧了几眼:“原来小公子你还有这个本事,好厉害。” 她每讲出一个字,气息便不稳定一些。 方月去勉强笑笑:“我们不说了,睡一觉好吗?” 晨星摇摇头:“我这一睡再醒不来怎么办?我得多看看你,看够了再睡。” 方月去匆匆打断:“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再醒不来?” 方月去收紧了抱着她的手。 “不会,不会……” “小公子,你对晨昏决不感兴趣吗?我听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晨昏决是什么,你想不想知道它是什么、长什么样子?” “我不想,我只想看着你,看着你就够了。” 晨星一愣,笑着笑着便咳起来:“不行,我想告诉你。” 她小孩子似的将方月去扯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我告诉你呀,晨昏决其实是一把扇子,它长得挺普通的,唯一的特别也只是扇坠好看。啊,还有,玉珏轻晃时,碰出来的声音也好听……扇坠你看过了,扇子,你很快也能看见。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晨昏决究竟是什么……其实它应该是三件灵器里现世最多的一个。只可惜,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把它认出来的。” 方月去喉头一紧,想配合她笑笑,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说:“是吗?” 晨星深深望他,轻轻点头:“是啊。” 她说着,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完之后,晨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小公子,苍灵城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他们养大我,却杀了我,他们杀完我以后,给我编故事,却不是为了纪念我,只是为了掩饰曾经那桩事情而已……我觉得这不好,我把命还给过他们了,名字我也不要了,我担不上那个英雄的名声,也不稀罕这么追封来的什么城主名号,我……我讲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我真的很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这么叫它,我们继续叫它四方城,好不好?” 晨星甜甜笑:“好。” 她往方月去怀里蹭了蹭。 现在回想,依附于晨昏决,她的第二条命像是偷来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无波无澜,弄得她都有些迷糊。或者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不过人世间一个寻常女子,或者借着晨昏决的灵力,以为自己也是个角色,想惹事就惹事,左右没几个人斗得过她,不会摆不平。 所谓的「苍灵城旧事」,那是个可笑的假故事。但今天她拼着被晨昏决反噬,好像真的救了一次人。 晨星想到这儿,回头望一眼身后的人:“我还挺厉害的……” 虽然那些人都不过是顺便,她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个。 “这么说,便也不能算了。” 她自言自语,方月去听不懂,却依然努力听着。 “对了。” 方月去「嗯」了一声:“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明明不喜欢我。”晨星有些困惑,“但你现在好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方月去也不否认,点点头:“嗯。” “为什么啊?”晨星不解,“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小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不好?” 望进她的眼睛,片刻之间,方月去将过往回忆一遍。 的确,很多时候他都被她逗弄得话都说不出口,要问为什么他会喜欢上她,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方月去愣了半晌,末了只是轻轻笑,对她说:“你很好。” 晨星却若有所思似的垂了眼睛。 “小公子,虽然我总和裳儿吵架,但其实我觉得她人不错。” 方月去喉头一滚,沉默下来,好像猜到了晨星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是故意讲的什么反话,我是说真的,我觉得她人真的不错。你瞧瞧,我快死了,死在这个鬼地方,你就别麻烦了……你的日子还长,不值当为我耽搁一生,我这人很想得开,真的。” “别说了。” “都说人走茶凉,我这还没走,你就已经不想听我说话了……你知道我现在说话有多痛吗?我可是忍着疼在和你交代后事的。” 方月去紧紧抱住她,怀里的人却一点一点变轻。他起初没有发现,等到察觉之时,晨星的身形已经变得透明起来。 “晨星……” 方月去有些不知所措,怀里的人却始终在笑。没有半点儿分别的苦涩和对死亡的畏惧,比起上一次被众人推下城楼,这回消失在他的怀里,晨星觉得很满足。 “在皈虚幻境里,由一缕残魂来催动晨昏决,我……我实在是掌握不好。它好像坏了,我原打算拼着最后的力气也要带走你,但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她有些懊恼。 “小公子,和邪灵的对决里,我感觉到他不是真正的皈虚剑剑灵,那么我先前的猜测便是对的。我离开以后,你带着晨昏决,虽然它比不得从前,但保你无恙想必还能做到。等到真正的林无妄神魂觉醒,你们便安全了……有黎昼在他身边,我想也不会太久。” 像是被人剥夺了语言能力,方月去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那些话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晨星有些担忧,只剩一个虚虚的影子不肯消散,固执地望着他。 “记住了吗?” 她说话太过费力,表情太过痛苦,方月去想说没记住又不忍否认,生怕她一气就离开了。 于是他近乎麻木地点点头:“记住了。” 晨星终于放心地笑了:“考虑考虑我之前说过的,小公子,你这么好,换个好人喜欢吧,或者,最起码你该喜欢个人啊。” 说完,勉力聚成人形的一团微光散去,方月去好像再撑不住似的,他僵硬挺直的背脊一下子弯了下来,目光呆滞,望着怀中一把团扇。 他的眼前模糊了一下,有水滴落在扇面上。见状,他慌忙去擦,也不晓得在着急什么、在害怕什么。 动作急切毛躁得不像他。 第十四章 他要皈虚剑给他陪葬 1. 分明只隔了几天而已,但再次相见,林无妄好像忽然就变得不那么正常。 他一会儿是黎昼的徒弟,一会儿变成另一个人,连带着那双眼的瞳色也一时一换。前一刻还语气嘲讽问黎昼「你刺我一剑,你把我救走,你有毛病吗」,下一刻便立即解释说「师尊,那不是我,你要信我」。 黎昼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他满心都是无力但无从下手,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林无妄发疯。 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又一次林无妄与自己辩论之后,他往后一倒昏迷过去。 在这一觉过后,林无妄莫名又正常了起来。 “师尊。” 在林无妄于人前昏倒之后,黎昼带他逃到一处断崖。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深渊在侧、不可见底,崖上却有满树繁花揽着明月清风,叫人一丝危险都感觉不出来。 “醒了?”黎昼这么问,却没有松口气。 他仍在担心下一秒的林无妄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出黎昼的想法,林无妄安抚地笑笑:“他不会出来了。” 黎昼微愣:“什么?” “我将他压制在体内,他暂时出不来了。” 夜里的寒意很重,凉风拂来,黎昼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先呵出口白气,月辉在他周身覆上一层浮光。他听了这句话,先是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很快又肃穆起来。 他凝视林无妄,认认真真地问林无妄一句:“他是你吗?” “不是。”林无妄垂着眼睛,“他不是我,也不是皈虚剑所生出任何相关的东西。他像是一缕寄居剑身的灵魄,如粗藤缠树,日子久了,它们便有些长到了一起……他与皈虚也是这样存在下来。” “那你能控制住他了?” 林无妄抿了抿唇:“暂时可以。” “暂时?” 林无妄艰难道:“他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对手。” 晚风习习,星月微微,林无妄坐姿端庄,像是普通学堂里一个等待先生训斥的学生。他老老实实地这么坐着,脸上一半是知错认错,一半是无辜无措。 黎昼看在眼里,若不是眼下情境实在让人笑不出来,他恐怕早弯了眉眼。 长夜里,万籁俱寂,周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黎昼长叹一口气,摸了摸林无妄的头:“我没有怪你。” 感觉到额上覆盖着手掌温热,林无妄抬起眼睛,亮得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 “师尊?” “这件事怪不得你,你也辛苦了。” 虽然个中仔细他没有说,但那东西不好对付这件事,黎昼深有同感。 分明先前还在认错,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无妄又有些委屈起来。 “师尊。” 黎昼收回手:“这么大的人了,撒什么娇?” “没有撒娇。” 林无妄坐在崖边,看看黎昼又看看月亮,越看越觉得月亮像师尊。他伸手在额上碰了碰,依稀还能触碰到那个地方没散完全的温度,继而收手,在袖中握拳。 他想到一件事情:“师尊,我杀了多少人?”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无妄的面色白了几度,他不愿意面对,可有些东西无法逃避。 黎昼微顿。 “十四个。”说完,黎昼又补一句,“伤者未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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