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和他穿着一样服装的姜太平就站在门口,他轻声道:“师兄,师父回来了,让我们去思源堂见他。” “在哪?”殷停面露疑惑。 满打满算,这是他来闲隐门的第二日,但就弟子居住的桃林都还没弄清楚有几座楼几条道,他听洒扫的童子提过,他们现如今居住的木屋叫抱朴斋,徐明道人并不寓在此处。 姜太平倒对闲隐门中的布局颇为熟悉,他辞行了专来领路的童儿,带着殷停在桃林中熟门熟路地几经辗转,约莫半个时辰后,桃林渐隐,在碧色山林中,一条阡陌小路蜿蜒上山顶。 殷停好奇地:“你来过这儿?” “和师兄一样,都是初来,”姜太平一面拨开垂下的藤蔓,一面摇头。 殷停大为不解,既然没有来过,为什么熟得像自己后院?心眼有些许小的殷停,立马联想到了昨日择徒时,各位长辈待他格外不同的态度。 简直就像除了他,所有人都是师门里的搭头,捡来凑数的。 说不准是便宜师父私下里给他开了小灶。 姜太平对殷停揣测一无所觉,对头一个对他释放善意,一路上多有照顾的殷师兄他怀有一份天然的信任。 殷师兄是好人,他总这样想。 “昨日师兄睡了,秋珩师兄带着我把经常要走的路熟悉了一回。”他转过头,羞涩地说:“若师门来日不幸罹难,逃命起码得找得准路。” 说着他补了句,“当然,我会带师兄一起跑。” 殷停:“……” 他不禁怀疑起门中师长选弟子的眼光,一个肚里小算盘哐当响,一个看着胆小纯善,背地里却在大逆不道地想,师门罹难如何跑路。 将来师门若真遭了难,他们这些歪瓜裂枣能靠得住吗? 路至尽头,几座坐落在山顶的书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书斋造型古朴,多为木制,间杂青石,中开两扇小窗,四处檐角挂香蒲,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书斋中间围着空旷场地,用眼估算,几乎望不着边际。 殷停靠着凸出的青石喘气,姜太平站在他身侧,擦了把汗,他问:“师父呢?” 姜太平左右看了看,摇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扑簌簌,” 从脚底传来异响,两人着眼看去。 原是一只半手掌大小的稻草人,有手有脚,还用木炭画出了五官,响声正是他动作发出的。 在殷停和姜太平惊奇的视线下,稻草人挥舞着四肢往前扑腾,猛地一下扑到了殷停脚背上,直掉草屑手指着一个方向。 姜太平不愧胆小如鼠的评价,一只会动的稻草人便将他吓得一气跑出几丈远。 殷停弯腰掐着稻草人的头拎起,对他说道:“这应该是师父派来给我们带路的。” 手上用劲把稻草人滚远的头捏扁。 稻草人笔画的五官挤在一起,线条嘴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居然还会说话,殷停挑眉。 姜太平凑上前来,低声说:“草师兄。” 殷停收起玩心,把稻草人重新捏圆,端着手,把它放在掌心里,叫它指路。 背过身,殷停才发现稻草人背后的干草中,露出了一点黄色的符角。 他忍不住手欠,按着稻草人把叠成三角的符纸抽了出来,谁知失去了符纸的稻草人竟像失去了动力源泉,跌在手心一动不动。 姜太平探头来看,“师兄把草师兄杀死了。” 殷停嘴角抽搐,心想,再塞回去不就结了吗? 他把符纸塞进稻草,然而不知是不是塞的位置不对,稻草人始终没有再动起来。 这下殷停也有些急了,他把稻草人推向姜太平,说:“劳师弟暂时保管,我去找人,看草师兄还有没有救。” 姜太平半信半疑地接过,说:“师兄你不会想把杀死草师兄的罪责推给我吧?” 殷停:“……” 不等他说话,姜太平扬起痴傻的笑,“我永远相信师兄!” 看着傻孩子的笑脸,殷停心里升起浓浓的负罪感,他忍不住扪心自问,我难道是个畜生吗? 他僵着脸夺过草人,姜太平的瞳仁黑亮无一丝杂色,就那样看着殷停,疑惑道:“师兄不去找人了吗?” 殷停心中有了明悟,啊,我真是个畜生。 就在草师兄咽气的刻钟后。 “嗒嗒,”一阵金石交击的脆响从远处传来。 殷停下意识把稻草人藏在身后。 那是一道颀长人影,越来越近,待看清,殷停和姜太平一齐行礼,口称,“师父晨安。” 余明嘴角挂着无奈的笑,他转头看向几乎把额头贴在地上的姜太平。 这孩子生在充斥着阴谋诡谲,人心魍魉的糟粕之地,多年旁观着经历着人和人的残杀,比寻常人更能觉察出人心阴暗,但难就难在,他依旧留存着赤子之心,即使明白,仍愿相信。 他先觉得宽慰,但一想到姜太平身上的祸端,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视线再转向殷停,他心里重重叹息,方才的情形他看得分明,这小子不止手多脚多,而且小心思极重,他绝对是想把责任推给师弟。 还好,没有一坏到底,最后还是良心发现,尚且不算无药可救。 但这小子若不好好约束,来日必入歧途,加上他那杀气腾腾的命格,余明更觉头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一想到往后日子再不得太平,顿生出想甩袖就走的冲动。 师父久未说话,一直维持着躬身姿势的殷停觉得腰酸背痛,他小幅度晃动身子,缓解酸软。 他用余光瞥了眼姜太平,见他也抖得厉害,再不动声色地看向师父。 由于视线问题,他只看见了余明一截冷峻的下巴,再尽力往上瞧,总是浮着浪荡笑意的唇线绷成一条直线。 殷停大觉不妙,攥紧了背后的稻草人。 师父该不会想为草师兄讨个说法吧?一命抵一命?殷停打了个哆嗦。 “跟我来,”被他揣测的余明并未在意横死的草师兄,不兴波澜的先行转身。 玫红色的大袖在空中甩出洒脱的弧度。 殷停和姜太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两人一齐跟上师父余明。 思源堂是一座略显简陋草堂。 房顶上盖着用茅草编织成的草席,泥墙上糊着草木灰,用来保湿通风。 门前用篱笆圈出了小小一块菜地,根根耷拉着脑袋的不知名细草被几只白色母鸡按在爪子下折腾,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 殷停瞧着眼熟,这些鸡和他们昨天抓来煲汤的那只母鸡简直一模一样。 顺着篱笆往前看,贴墙的外檐下放着一只水缸,葫芦菜密密泱泱地把水缸侵占,几乎没留出一点缝隙。 殷停吸了吸鼻子,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清苦香味,抬眼一看,泥墙上果然挂着香蒲。 师父轻轻招了招手,茅屋上的茅草分出几根来,被无形的手操控着,编织成三只草人。 草人被手托着来到师父近前,他依次为三只草人装进符纸,最后吹了口气,三只草人如初生驯鹿,舞动着不笨拙的四肢,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朝篱笆跑去。 草人从缝隙里钻了进去,抖落出身体里的草籽,草籽落进土壤,如竹节攀升般飞速生长,转眼成了亭亭玉立的娇俏模样。 还不等新生的草叶抬起害羞的头,恶毒的母鸡已经用尖喙把新草连根拔出,一只草人躲闪不及,也成了鸡嘴下的亡魂,剩下的草人叽叽叫着逃命,场面堪称血腥。 殷停北逗笑了,转头看向别处。 草堂处处有人长久生活的痕迹,屋外抻着的麻绳上挂着淌水的衣物,大开的门能看见室内光景,木桌上放着一碗稀粥,两侧百宝柜上层放着各式小玩意儿,有木头做的水车,狗尾巴草编织的草蚱蜢,最下层摆放着玉册,和抱朴斋中放置的玉册极为相似。 毫无疑问,这处草堂正是余明久居之所。 殷停一时从背后看向余明,一时扫向草堂。 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仅从外在来说,余明打扮不羁,样貌有种慵懒的荼蘼美感,和印象中清风雅静的道人绝不相干。 若是硬要从中抠出一丝半点的干系来,大概便是余明这个道号吧。 殷停想,他这样的人,或许会住在凡间的高楼妙宇,流连徘徊于馥郁芬芳中。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住的地方竟然神奇地符合他的身份,甚至说得上简朴。 殷停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师父。 余明道人带着他们走进草堂侧屋。 屋内放着一张小几,并三张蒲团,师徒三人论序分座。 师父掀不开的眼皮压着,从几下取出一只斑驳竹筒,扫向他们的目光带着三分打量。 师父凝重而细致地盯着他们的脸,像透过皮表看透了他们的骨血,以及最深处的思想。 目光在殷停脸上停驻的时间格外长,他不由得挺直腰板,喉咙里直发干。虽说他经常在心中编排师门中的各位长辈,但他的胆大包天也就止步于自言自语,真论起来,对于这些能呼风唤雨的神仙,他是万万不敢冒犯的。 殷停错开眼。 随着啪啪的竹签晃动声,余明拖着略长的语调说:“或许你们以为是你们选了我做师父。” 殷停和姜太平同时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难道不是吗? 余明拿着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手肘支在蒲团上,神色又恢复了让殷停安心的懈怠。 “十年前,我卜了一卦,卦象说我命中有三场师徒缘分,你们大师兄自小拜在我门下,他是一场,剩下两场便应在你们身上。” 这才符合情理,殷停心说,这些修仙者个个超凡脱俗,哪能被小弟子像大白菜一样挑拣,掌门说的徒择师仔细想来根本站不住脚,若师父真真瞧不上小弟子,莫非还能强迫? 便是强迫收了徒弟,日后也不会真心教导,反倒耽误了人。 殷停稍稍安心,这么说来,他和余明是双向奔赴,不存在一厢情愿了。 这厢殷停还在暗喜,姜太平已站起身再跪下磕头,“师父再造大恩,弟子无以报万一。” 慢半拍的殷停赶忙跟着站起来,跟着姜太平说了一通,心里却不住地想,姜太平是矩尺成精吗?说不了几句便跪下磕头,多来几次,我会不会跟着练出铁头功? 而且这般严丝合缝的规矩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就像他,从来分不清长辈礼,平辈礼。 他暗自寻思,姜太平的出生可能不一般,说不准是哪个世家大族流落在外的小郎君哩。 不过,他却不打算去问姜太平,一则姜太平从未试图冒犯他私事,二则,两人入列闲隐,前程往日正该如烟尘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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