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他反反复复晃动金铃,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唤生,他终于唤来了回应。 另一道铃声轻声应合,如空谷山泉泠泠作响的铃声中,殷停看见,一条红色绸带缓缓浮现,一端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夜色中追寻。
第18章 祝师兄 初时,如在梦中。 红绸牵引,拾级而上,夜如浓墨,山峦半遮,白鹤御风而来。 高足,白羽,修颈,长喙,极亲人,携殷停入重山。 水汽氤氲,天色逐明,红绸渐隐,似有泠泠泉响。 山风从袖管灌入,殷停打了个喷嚏,茫然地朝四周张望,自言自语道:“我他妈还在做梦?” 他作势要掐脸,又怕疼地放下手。 低头一看,地面居然由白玉石铺就,光可鉴人。殷停心脏狂跳,愈发肯定自己在做梦。 倘若不是做梦,谁会败家地把玉石铺在地上踩? 想着还在做梦,他行动大胆不少,大踏步踩上玉石路,沿着路径蔓延的方向走去。 路边两侧树上挂着四角走马灯,灯框内放夜明珠,灯纱上绘制符文。 取下一盏提在手中,灯上符文深深浅浅亮起,夜明珠华光大盛。 殷停啧啧称奇,心说,这梦还挺真。 路的尽头是掩映在各色花丛中的水池,四方位上的白玉龙头口衔明珠,源源不断的氤氲水雾从龙口中喷出。 拨开花丛,视野骤然开阔。 只见水池中隐约有道光裸人影,没等看清,便听一声叱骂, “滚!谁准你们进来的!” 声音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带着还未褪尽的娇憨,但毫无疑问,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熟悉。 殷停想看清是谁在说话,又往前走了两步,挨在水池边沿,探着头凝神看。 突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殷停顾不上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急忙蹲下身闪躲。 然而,那东西却极有灵性,跟着降低高度,重重撞在他的腰上。 殷停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入水中,溅起人高水花。 水极深,站直也踩不到池底,水中冰寒刺骨,穿透皮肤的冷冽和强烈的窒息感终于将他残余的睡意驱散——这不是在做梦! 在求生欲的趋势下,殷停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手脚并用地挣扎到池边,攀着池沿,一面呛水一面哆嗦。 他趴在池沿上死狗一般喘气,刚攒足爬起的力气,便听到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紧接着一只手按上他头顶,极大的力道传来,似乎想把他按进水里。 殷停吓得大叫,手离开池沿,想去掰扯头上的手,谁料,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彻底失去支撑,一骨碌被按进了水里。 冷水灌进肺,仅剩的空气消耗殆尽,殷停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按着他头顶的手突然放开,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水中拔了起来。 殷停大声咳嗽,一只手紧攥着方才按他的凶手,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个少年人,皮肤白皙能看见脖颈上的细小青筋,及腰的乌发如缓缓晕染的浓墨,眼形偏圆,眼尾上翘,细细看,还能发现长在下唇中的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五官精致却不显阴柔,反而为他添了几分矜贵。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年人白皙皮肤上遍布着蜈蚣般的丑陋伤痕,脸色苍白无比,毫无血色。 是的,他,而不是她,祝临风,不是祝银凤。 尽管相貌多了几分男子的锋利,但殷停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瞬间,过去的旧恨如今的新仇交织在一起,殷停气得眼珠子泛红,嗷一嗓子冲上去,按着祝临风的肩膀把他带进了水中。 预想中的强烈抵抗没有到来,祝临风此刻仿佛一个比他更孱弱的凡人,在他的钳制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着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紧蹙的眉间流露出痛苦之色,殷停终于想起掌门说过的他受伤了的话。 殷停忙不迭松手,紧张地盯着紧闭上眼的祝临风,心想,不会死了吧?不会吧?我没下死手啊…… 祝临风缓缓掀开眼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手给了殷停一巴掌。 殷停脑子嗡一声,心想,原先当你是女子,我不与你计较,如今还要让你不成! 他念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掌蠢蠢欲动。 然而,下一刻,他的恶胆却被祝临风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给吓退了,他尴尬地在自个身上搓了搓手,半晌憋出句:“你没事吧?” 祝临风止住咳嗽,拨开水面游上水池,低着嗓子唤了声,“来人。” 话音未落,两列身段婀娜的美貌少女从云彩一般从两侧飘了出来,团团将祝临风围在中间。 有的用巾子帮他擦拭湿发,有的为他换上衣衫,有的捧着茶托,有的端着香炉。 他分明只有一个人,却把七八个人使唤得像连轴转的陀螺。 一行人来得声势浩大,走得衣袂翩翩。 全程,殷停没有得到他们一个眼神。 相较于祝临风的前呼后拥,殷停无疑凄惨得多了,他驱动着冻僵的四肢,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衣服湿淋淋地黏在身上,冷风一过,他嘴唇青紫地直哆嗦。 他环抱着胳膊告诫自己,同情事精是倒霉的开始。 不多时,一名美貌的少女走了过来,递给殷停一件外擅,屈膝垂眉道:“少主要见你。” 暖阁中,祝临风歪在少女膝上,支着头出神。 如殷停觉得他麻烦成精一般,他其实也很看不惯殷停。 长相并不上乘,对他也不恭顺,且为人粗鄙,性格计较。活脱脱一副市井小人模样。 其中他最瞧不上的,还是殷停的贪生怕死,毫无侠义可言。 他们是最不相干的两人,沿着南辕北辙的路在各自的世界中渐行渐远。 若他们未曾见过,或许许多年后,殷停会靠着他的奸猾和左右逢源在俗世中活得庸庸碌碌,而他会成为受人敬仰的大修士。 但,世事便是如此难以预料,不可能遇见的两人被一根胡来的线扯在一处。 愈想,祝临风脸色愈难看,他本想让殷停“死”在天平城…… 一道女声打断他的沉思, “少主,人带来了。” 垂眼看去,殷停的影子印子屏风上,说不出的庸俗,惹人厌。 他摆了摆手,屋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只留下他们两人。 他起身绕过屏风,来到殷停面前站定,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梦游来的,说了你信吗? 殷停心里还在记恨,并不回答,而是挤眉弄眼道:“我不来怎能知道少主有做女人的癖好?” 他打定主意,只要祝临风敢动手,他绝对要把那几巴掌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祝临风并未动手。 当然,他并非生出了超越年岁的容人气量,便是有,也绝容不下殷停。 他只是突然发觉,一味的武力对殷停似乎不大管用,他心中的不服只会逐渐积累。便是武力比不过自己,他也会变着法恶心人。 或许还有更好的,让殷停变得乖顺的法子。 面对殷停的夹枪带棒,祝临风沉默半晌,咬着苍白的下唇,抬手捂着自己心口,气若游丝道:“千蛇印记,每日子时便会发作,发作时如万蛇撕咬五脏六腑,中了千蛇印的人几乎都是被生生疼死。” 殷停刻薄的话含在嘴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去。 他本觉得,祝临风害他遭受无妄之灾,救他本就是他该做的。 自己无需对他感激,因为那都是他自找的。 然而,当祝临风亲口说对他说出千蛇咒的痛苦时,他竟感到愧疚。 “在铃中下千蛇咒的人是我祖母,是我害了你,救你是应该的,你无需感念。” “是我对不住你,害你卷入风波。” 听见祝临风如此说,殷停心中的不安与愧疚达到顶峰。他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过于计较了?再怎么说,麻烦精都救了我,而且他也没有隐瞒他祖母是凶手的意思…… 方才的告诫历历在目——同情事精是倒霉的开始。 殷停却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开口道:“你……你还好吧?” 祝临风嘴角划过一缕笑意,又飞快收敛,他继续做西子捧心状,“还好,只是……” 殷停心里一咯噔,大感不妙。 “只是天平城中的白诅,本该由你我二人分受,不过我想着你是凡人……”说着,他有意无意往下拉自己领口,露出胸口上蜈蚣般的伤痕。 殷停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看着触目惊心的诅痕,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畜生。 此番大获全胜,祝临风感到畅快无比。 他说的都是真话,无一句作假。不过他以前,从不屑向人解释自己做事的原因,更不消说成天把自己的付出挂在嘴边,这在他看来是最下等的携恩图报,只有小人才会如此做。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对付殷停这种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法子。 殷停深深埋着头,“你想让我做什么?”声音细若蚊呐,话里的意思是无声的投降。 较量的战场上,唯一胜者已经诞生。 要殷停做什么祝临风还真没想好,把玩着腰上的香囊说:“暂时先欠着,”他加重了语气,“不过,我得先收利银。” “听掌门师伯说你也拜入了师父门下,那暂且先叫声师兄来听听响。” 殷停憋屈无比,哼唧道, “祝师兄。”
第19章 静清 “白诅,凡人死后产生的怨气凝结成的诅咒,会纠缠生前怨恨之人。” “凡人的怨气能对修士造成的损害几可忽略不计,然,若常年身染白诅,会产生腐臭尸味。 “若遇修士身染臭味,弟子需速速远离。” “注,非为善类。” 合上木屋案上的玉册,殷停心想,意思是天平城中的死去的人中有人在怨恨我和祝临风。 好没道理,怨恨杀害他们的帮凶和主谋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怨恨我? 最后他左思右想,勉强得出个尚算说得通的理由,兴许是他们认为,如若他和祝临风不去天平城,他们就不会死,哪怕活得像待宰牲畜,那也是活着。 殷停腾起些怒火,但随即消散了,毕竟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也不可能拎着死人的衣领子问清楚。 殷停在屋子里转了转,他觉得有些不对,既然白诅对修士几乎没有影响,那祝临风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道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师兄,你起了吗?”姜太平的声音隔着木门响起。 “起了,稍等。”殷停应了声,随后抓起搭在床上的衣服穿上。 这是统一发放的弟子服,葱绿的长袍,雪白的里衣,殷停私心里评价,穿着像蠢透的水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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