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侧室稍等,稍后师伯带你去见你师父。”殷停和蔼地拍了怕茯苓的肩头,随后这小妮子就揣着一肚子的稀里糊涂,提线木偶般地向侧室走去。 “不是让你将她吓住,将当弟子的事推了么!”茯苓一走,祝临风不能见风的毛病顿时就好了,人落在殷停身侧,声音听着有些阴测测。 “叫我如何开口?”殷停面露难色,道:“你是没瞧见,一听见‘陛下’神色都变了,向往得不能再向往的样子,便是叫她去死恐怕也不会多思量,何况是当弟子这等‘美差事’。” “那弟子,谁当谁倒霉。”祝临风边说着,眼神定在茯苓离去的背影上,像要恨不得将人抓回来似的。 “这么大点的孩子,如何懂这些厉害?你苦口婆心地说一阵,比不过人家倔驴的脾气。师兄,你想你这么大,十四、五岁的时候,能听得进劝?”殷停安抚道:“左不过我们这些长辈多护持着。” 莫若说祝临风现在都有些孩子气性,像连日晒了太阳,脸上颜色不好看,所以不见人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不是孩子气又是什么呢? 要殷停自己说,那得是多毒的日头啊,才能将万象真人的宝体晒变色,分明是祝临风想太多。 “我要去见太平,把她身上的因果处置了,这孩子就由我一道带去。”殷停道。 “你只管去,”说到“处置因果”,祝临风的神情一下严肃,道:“她若再不见你,我就和你一道杀就去,将她揪出来。”声音杀气腾腾。 这是还记恨着上回的事呢。殷停无奈扶额。 转身正要走,祝临风又从身后叫住了他,说:“太平的事处置完,我们的事也该有个定性了。” 殷停的步子顿住了,他也不回头,只是说:“师兄,你别逼我了,我心里头乱,有些事还没想……” 祝临风嗤笑着截话道:“什么叫我逼你?好罢,算是我逼的你,就你这窝囊的样子,若没个把人逼你,你想拖拉到何时?别忘了,可是你先说的心悦我!”语气透着点洋洋得意,耳根却像火烧似的通红了。 殷停不敢回头,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半晌才憋出句,“求师兄再宽宥几日。”像在求着晚几日杀头似的。 “殷停。”祝临风又叫了声。 殷停最怕他连名带姓的叫自己,一时连气都憋住了。 “别让我等太久。”祝临风说。 殷停心都酥了半边,他咬着牙快步转身,三步并两步的来到祝临风面前,深吸了口气,趁着后者没反应过来,凑上前,胡乱在腮帮子上亲了口,急促道:“这是定礼。” 话音没落,人已消失不见。 祝临风足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羞红着脸反应了日过来,他像是被登徒子轻薄了的黄花大姑娘,在屋内转着圈的走,几乎像要自燃了,又过了好半晌才静了下来,手轻抚着被“轻薄”了的地方,嘀咕道:“不要脸皮。” 殷停带着茯苓一路飞遁,不多时就到了泰安宫前,他落在地上,门口正站着两个腰带上系着圈麦穗的巡查属修士,一见他落下便迎了上来,一人接走了茯苓,一人则对殷停施了一礼,道:“前辈请随后生来。” 殷停点了回头,借着日头打量了眼歇在龙脊上的那只腐鸦,沉寂的,日光在其身上镀了层金色,对于自己的接近没作出反应——这是让进去了。 口称后生的修士在前头领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眼前金碧辉煌的泰安宫突然变了副模样——像副棺材。 太阳已经消失不见了,约莫是被阵法给挡住,一条遍布着青苔的石板路向“棺材”蜿蜒而去。 甫一踏进这方地界,气温莫名一寒,仿佛从三伏酷暑直入了三九寒冬。 “前辈,后生就送到此处了。”领路的修士顿住了脚步,对殷停拱手道,他身上已起了层青霜,呼出的气不等消散便被凝成了冰渣。 殷停手一扬,弹出道灵气,替他驱散了寒意,随后便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谢,踩上石板,向“棺材”里去了。 越往里走,寒意越发刺骨,及至进了“棺材”里边,两堵硕大的石门前,连石头缝隙都被冻住了,往里一推,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响声,像锈住了似的。 石门一开,不详的冷风扑面而来。 全姜国乃至于全天下的不详因果汇聚在此处,本该狂风骤雨的恶,其中心却沉静压抑得厉害,唯独一片黑。没人在阳间见过这样的黑,在阳间,哪怕是太阳交了印下山的夜晚,也有接了卯的月亮、星子前来上工,即使阴云厚重,连月亮星子都遮蔽,凡间也有闪烁的灯火,夜总是不纯粹的。 石门后的黑是不属于阳间的造物,简直像是阴曹地府的一角剪映。 殷停往前迈了一步,潮水般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黑暗中的触感格外粘稠,像陷进沼泽一般,抬腿的动作被拉得迟缓,越靠近中心迟缓感越明显,就像从黑暗中伸来千万只的手,从四方拉拽着不让人往前一般。 黑暗中心是孤零零的王座,荆棘王冠上托着个半人高、鹅卵样的琉璃壳子,壳子里像装了个活物,随着呼吸的节奏搏|动。 只是那活物似乎格外懒惰,连呼吸都要抓着间隙躲懒,“呼”的外壳博|起了,“吸”的外壳却久久不陷下,两者间的间隙快够寻常人呼吸上十几个来回。 太平?太平在里面? 殷停脚步生钉的定在王座下,仰着头向上看,自己的呼吸也和壳子的搏动同频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要以什么样的姿势蜷缩在那蛋壳里,静静地被丢在黑暗中。 哪怕太平是个格外纤弱的小姑娘,她也蜷不进去呀。 殷停觉得眼睛发刺,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惧随着四方的如潮水般的黑暗将他压住了,这时,托举着王座的荆棘条突然垂了一段下来,像在邀请着他似的。 殷停脚步一时迟疑,却咬着牙,像下定了无论等待他的何种残酷景象都要用这双眼尽收眼底的决心似的,一步踩上荆棘条。 荆棘条托着他回收,在蛋壳周围盘结出一个平台,让他踩了上去。 殷停伸出手,缓缓抚摸像蛋壳。 冰冷,粗糙。 像是察觉到他的来到,藏在蛋壳中躲懒的小姑娘突然勤奋了起来,搏动的频率加快,像是在积攒着力量似的,足过了好一会儿,搏动静止了下来,蛋壳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从顶部开始向下裂出八道纹路,白烟从纹路中喷了出来。 “咔咔。” 冗长的呻吟声,蛋壳像盛开的一朵大花,将包裹在中心的花蕊呈现了出来。 殷停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一生的泪都流在了溪止山,剩下的唯有心如铁石的决意,甚至和师兄重逢,数次目睹师兄落泪,他都没有哭一声。 眼泪是心中决意的天敌,一旦落泪,就像心被划了道口子,决意便会随之消逝。 可当目睹眼前的景象,他却无论如何,用尽了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力量都克制不住心头的偌大悲痛。 只见盛开的花冠中拖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烂肉,其上遍布着经脉,暗红近黑的血液在静脉中流淌。数不清的漆黑锁链从天穹灌下,插进了烂肉中,将之束缚在王座之上,烂肉,不,她的一呼一吸,好似都是痛苦的呻吟。 请允许殷停用她来称呼它,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她是谁。 “太平!” 殷停嘶吼了一声,喉头的哽咽将剩下的悲音压成了一道余声,他只出了这么一声,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道似的,顺着台子滑跪了下去。 他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个人,抑或是某种悲伤的聚合物,他感到眼中如刀割一般,滚滚热流顺着眼眶漫出,仿佛那流的不是泪,而是他的心头血。 殷停强行将喉头的血腥咽了下去,凝出把因果刀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他将喷薄而出的七情五感一并封住,挥臂一刀斩出—— “唰!” 风压骤起,万千因果悲鸣,随着道道令人牙齿发酸的切割声,束缚着姜太平的因果锁链被悉数斩断。 因果锁链在空中停滞了片刻,随即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身躯陡然庞大,如条条黑蛟龙,以更大的力量向着姜太平反噬而去。 就在此时,殷停手中华光一闪,镶嵌了四颗星子的北斗圭冲天而起,四颗星子在殷停的法力灌溉下迸发出比大日更耀目的光彩,直冲姜太平而来的孽蛟像被吸引似的,在空中突然掉头,直奔北斗圭而去! 长鲸吸水! 待一切结束,北斗圭像吃撑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落回殷停手中,而空中的因果所凝成的黑雾也少了大半,剩下的因果再度变成锁链,扎进了姜太平仅存的肉身中。 殷停将北斗圭放进了花冠之中。 “咔咔” 花冠闭合,再度将花蕊藏了起来。 殷停没有离开,退回到底下,靠着墙壁默默调息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仿佛叹息的唤声在耳畔响起。 “师兄。” 殷停倏然掀开眼皮,向王座之上看去。 只见上面的蛋壳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女子。她的皮肤透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身形消瘦得好似一根芦苇,身上的袍子多有不合身,长长地拖曳在地,五官如婴儿一般圆钝,额头高而饱满,透着股稚气,然而她的眼神中却透露着某种一往无前的决心。 从天穹降下的锁链穿进她的脊柱,想将她压倒在这名为“天下”二字的重担之下,但她却站得笔直,仿佛一柄永远不会折断的长枪。 正是因人皇玺分担了部分因果,得以恢复人身的姜太平。 殷停远远站着,并未上前,忽然开口道:“给我一个理由。” 不带你走,让你接着忍受炼狱般折磨的理由。 姜太平沉默了片刻,继而以她独特的沙哑嗓音道:“一开始,我只是想找师兄。” 殷停心下一窒。 紧着着便听她叹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方,好像透过不见天日的阴暗望见了天底下的芸芸众生。 她接着道:“后来,我见这众生太苦,便想让他们笑一笑。” …… 戚巍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等在门外,好似半点不关心茯苓单独被叫进去是为了什么一样。 日头西斜了一个角度,人影被拉得瘦长。 这时,一位宫装打扮的女子从墙角门内走了出来,向戚巍福了一礼,嗓音清脆道:“戚大人,少主唤您进去说话。” 说完,人影像道青烟似的消散了。 女子走后,戚巍腰板挺得更直,他先是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像想到了什么,顿在原地,将衣物上的泥灰拍了个干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向前,推开半掩着的门扉,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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