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爷要请大堂的客喽,官人老爷们请都来捧一回场!” 小子喜得见牙不见眼,清脆地应了声,转身,一路嚷嚷着跑进了内堂。 已过了午后时候,茶坊中的闲人也到了各回各家食饭的时候,但见刘秀才如此财大气粗要请满堂的客,众人抬起的屁股又落回了尚带余温的板凳上。 “刘秀才有何高见啊?” “可是遇见甚么喜事?” 场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刘秀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三步做两步上了大堂上首的讲台,说书先生和唱戏的伶人到了时候,早三刻钟便家去了,拍案用的堂木倒还留在台子上。 “啪——” 堂木拍出声闷响,刘秀才清了清嗓子,站在台子后,视线在环绕台子而坐的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却不立时开口。 “刘秀才,你这是卖什么关子呢?” 有烂醉的酒鬼吃上了刘秀才请的干果,半迷糊半开玩笑地问。 听了他的话,刘秀才将折扇打开,扇面上写着“为国为民”四个大字,他半张脸藏在“为国为民”后边,一对三白眼看向醉鬼,故意慢吞吞道:“倒不是卖关子,只是给各位老爷思量的时间,我接下来说的话,听了说不准便要被下大狱呢。” “若是不敢吃我这茶水的,便立时家去罢。” 他指了指大敞的茶坊大门。 没几个人将他这话当真,场下一时哄堂大笑。 一个打扮臃肿,满身金银哐啷碰响,瞧着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话都敢接的富家公子哥儿接茬道:“谁不知当今‘慈母心肠’,最能海涵人,我朝七十年整,还从未有过因针砭时局下大狱的,刘才有话不必遮遮掩掩,尽管说来让诸家评点,在场说不准还有那宫里出来偷着喝酒的官爷,若你刘才说得在理,省得还能被请进宫里,得个‘上谏’的美名。” “哈哈哈哈,胡少爷,您这嘴诶,有谁逃得过?”有人故意大声笑了出来,插科打诨地打圆场。 这话说得歹毒,不带喘气的讽了三个人——当今圣人,故弄玄虚的刘秀才,兴许在场的宫中耳目。 当今对言论放得宽,诸如胡少爷之流的言论时有发生,因此大多人都不当回事,只道小子轻狂。 只两个人神情变了变,一个在台上,刘秀才的一对三角眼里带了点冷光,细细的,和毒蛇似的;一个在台下,那醉汉抠脚趾缝的手顺着抠到了鼻孔,又从后腰放进屁股档里,一枚缝在暗袋里的火信子被他捏在了手中。 “既然诸君都喝了我这碗茶,便不妨再听一赘言,”刘秀才扇了折扇,扇面上的“为国为民”像是长在了他脸上,道:“诸君也都知道,自那位即位以来,天公多降雷怒,惹得民不聊生,然,诸君可知这怒是冲谁来的?” 众人:“……” 还能是谁?你自己不都说了“当今即位以来”么? 不少人终于觉察出了刘秀才的话不妙,茶也烫嘴,立时想转身离开这是非窝,回头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上了。 “今日要论的就是‘正’,”刘秀才掷地有声道:“天公怒的是当今!因其得位不正,弑父戮兄!为君不正,擅起杀伐!心术不正,以民为棋子!” “不正!不正!!!!” “啪——” 堂木最后响了一声,茶坊中的人像是丢了魂似的,共心共脑地盯着刘秀才的眼珠子看,眼中蒙上了层阴翳。 “桃源妖人!” 这时只听一声断喝,那醉汉豁然起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手一挥,一道火信子冲天而起,火光耀目。 “嗖嗖。” 一连数十道黑影将茶坊围了起来,一道身形格外魁梧,像毛熊成精一般的人物踹开大门进了来,道:“你桃源妖道化整为零,在城中躲躲藏藏,让洒家一众好找!” 这黑熊正是戚巍,添为京城巡查属署署长。 刘秀才面色一变,登登退后几步,眼盯着戚巍等人,手却暗藏在背后,拧燃了一炷线香。 戚巍虎目一瞪,射出道指风将刘秀才拧着线香的手一并钉穿。 “啊啊啊!”刘秀才被大力冲撞在墙上,连声哀嚎。 戚巍冲手下招了招手,身后一齐人拥上,用封禁法力的捆仙绳将刘秀才捆成了人肉粽。 “你不必想着知会同伙,”戚巍狞笑了声,说:“今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大狱里相会去罢!” 正当驻京巡查属全面出动,铲除祸害京城多月的桃源妖人之时,一道黑影绕过了警戒的守卫和阵法,悄无声息地来潜入了皇城。 泰安宫,女帝寝宫。 泰安宫位处皇城正中,四方地气交汇所在,占地极广。 宫殿四方平整,像一个漆黑的大棺材。墙体上铭刻着或虚或实的阵法,繁繁复复,远看去像开了一片的藤蔓。宫殿龙脊上歇着只只在坟茔乱葬岗出没的腐鸦铜像,单脚歇在龙骨上,眼珠子不知是否雕刻师选错了材,用了黑压压不见一点光的黑曜石,这么一点睛,透着股活灵活现的死味儿,好似随时将要飞起来一般。 更像棺材了。 相较于皇城外的层层戒备,泰安宫内外却空无一人,连个端茶递水的宫女内官都找不见,寂静得一点动静都能荡出层层回响。 黑影潜入宫内,一路畅通无阻,直至一间死气最重的殿宇前,黑影将自己从地里拔了出来,堆成个黑雾缭绕的人形,伸出手,堂而皇之地推开了厚重石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剐蹭声。 石门四边包着玄铁,足有数千斤重,往里一推,在地面上剐出道簇新的辙痕。 一股冷气突地从半打开的石门里窜了出来,阴森森的,和乱葬岗里刮的那道让人汗毛直竖的阴风似的。 殿内层层垂下的幕帘子被吹动了,露出了最高处王座玄黑的一角。 王座像簇起来的荆棘藤蔓,藤蔓纠缠延伸,向上纠结出一朵“花冠”,花冠上倒扣着一个鹅卵样的琉璃壳子,壳子里还有东西,是个活物,从内带着壳子一呼一吸地搏动。 黑雾人形踩着拖沓的步子,来到了王座之下,定定地看了会儿。 只听他轻叹了声,道:“师妹,别来无恙。”语气带着些怀念。 说完这句,他身上的黑雾散了开,向背后攒聚,凝成了一头细蛇般游动的及膝黑发。 是一个男人,穿一身及地的青衣,左边袖管空荡荡,衣角上结着团黑色的污渍,是洗不干净的血,腰上别着把不入鞘的细剑。 他剑眉,凤眼,鼻子生得又挺又直,从长相中就透着股胸怀坦荡的侠客之风,然而眼皮却向下耷拉着,稍一抬眼,露出的眼珠泛着点猩红,像溅进去的血,偶然流出的一点凶光似要择人而噬。 整个人的气质像割裂了一般,处处透着不和谐。 王座上的琉璃壳子搏动的动静更大了些,里头穿来道嘶哑异常,分不出男女的声音:“摇光师兄,你的枪呢?” 来人,也就是莫摇光下意识碰了碰腰间别着的细剑,嘴角挂着点冷意,却没有说话。 “是自灭了么,”嘶哑的声音接着道:“那是把孕育了真灵的真器,他无法忍受了罢。” “却非自灭,”莫摇光将腰上的细剑解了下来,手指从刃口滑了过去,渗了两滴殷红,被细剑吸了进去,刃上闪过道妖异的红光,他接着道:“是我送了他一程。” 莫摇光道:“道不同,不与为谋。” 琉璃壳子中一时沉默,那道不分男女的声音又道:“汝之道,从者乏,逆者众。” 莫摇光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左右打量了殿内一圈,说道:“你故意放出自家虚弱的谣言,放任桃源教在大乾活动,祝师弟更是假意中计前往无有天,是为了引我入瓮罢。好一出将计就计。”他话锋一转,“经年不见,不想师妹也精于算计了。”语气很是欣慰。 “预想魔教迫不及待取我性命,却不想来的是师兄。”壳子中的声音答到。 莫摇光收了笑意,细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对准壳子,冷声道:“既知有人将来,还故意把巡查属的那起子‘人兵’全派了出去,该说你增长的不止是算计,还有轻敌么。” 这厢还在说着话,莫摇光手下却有了动作,他手掌在细剑上一抹,拉开道血口子,那剑活像只血兽,剑身上裂开道狭长的大嘴,里头镶了满口尖牙,突地伸出长满黑色倒刺的舌头,贪婪地将莫摇光的手掌囫囵个的吞了进去。 莫摇光眉心狠狠一簇,一掌劈在剑身上,细剑发出了声啮啃般的痛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吐了出来,整个手掌包括一只手臂的血都被吸光了,透着股干瘪的苍白。 妖剑吸饱了血,愈发红得惊心动魄。 莫摇光握着剑,向壳子斜斜一斩。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仿佛血河从天际倒灌,整座京城平白无故地震了三震,腥臭的血腥味从泰安宫扩散,将京城整个的笼罩,那些分散出去的巡查属人造修士立时行动了起来,引着京城的百姓前往开阔地带避难。 棺材一样的泰安宫已经被那一剑给劈飞了,巨大的凹陷中,只剩下王座屹立不倒。 “唉——” 壳子里传来道冗长的叹气声,这人声音不中听,叹气起来更像是劈了弦的二胡。 “我这般怕死惜命的人,又怎会轻敌……” 话音一落,莫摇光眉心突地跳了跳,一股不详的预感将他萦绕。 他暂时放过了王座上的壳子,往后跃了出去,然而这股危机感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加强烈,他就像站在巨大野兽的血盆大口中一样,无处躲避。 手中妖剑因危机感不断挣扎,若非莫摇光将之死死压制,想必已弃主而去。 终于他察觉到了危机的来源——整座京城! “轰隆隆——” 又是一声巨响,仿佛地龙翻身一般,城中坊间的青石路寸寸开裂,暗得不见天日的鸦光仿佛从深渊中透了出来。 裂缝越来越大,房屋陷落,古树倒绝,整座京城像烧裂了的瓷器,黑蟒般的鸦光窜出,从下往上将所有天光吞噬。 乌光从地底拔起,以四方地气为指引,向着中心的泰安宫笼来。 被秋盈带着向宫外避难的茯苓,慌乱间朝京城看了一眼,心想:真的有,京城下有座大阵! “十方诛绝阵!” 莫摇光本就因过度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十方诛绝大阵中不留活物,师妹这是想和我同归于尽么?” 壳中一言不发。 阵法来得极快,眨眼间已将泰安宫这块顶上的天空遮蔽了起来,黑蟒从地底射出,一口咬向莫摇光的小腿,更多的,如潮水般的湮没而来,眨眼将他绞杀成了黑茧。 “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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