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停被迫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和祝临风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祝临风几乎是撞上来的,他也终于看清了祝临风的神情。 狰狞的,压抑的,眼圈泛着红,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殷停窒了声。 “殷停,我看疯了的是你!”祝临风盯着殷停的眼睛,好似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我给你陪葬?你就笃定了自己会死?抑或说你早就不想活了?” 一连串的质问将殷停逼问得哑口无声。 “你就是这种人,软弱、自私,遇事则逃,我看你早就被负罪感给压垮了,只恨不得拿命去偿,”祝临风,“你放不下师父,背负不起人的逝去,只觉得死了便是轻松,想拿我当借口去死,说着都是为了我,心中就能毫无负担。” “你让我等了十七个十年,怎敢抱着找死的想法回来见我!” 祝临风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几乎振聋发聩。 他太过熟悉殷停,以至于在久别重逢初见后者的第一眼,就觉察出来后者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又或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志。 真是一成不变的——软弱透顶! 殷停发现在祝临风面前,他的一切阴暗想法都无处可藏,祝临风看过最弱小,最丑陋的他,对他的一切洞若观火,甚至钻进他心里,将毫无长进,只知道逃避的自己给揪了出来。 站在阳光下,不准逃——祝临风命令道。 “不准逃!” 祝临风松开殷停的手,一砸捶向他的胸口,拳头抵着心口,长进心脏的血符泛起灼热的疼,“给我记住,即使你觉自己命轻,命贱,但你如今背着我的命,若还敢轻易舍弃,就将我一道葬送!” 殷停感到脸上落了片冰凉,他原以为是自己的泪,却发现是祝临风,眼泪从他的眼眶中不堪重负地接连砸落,落在自己脸上,一路滚到胸膛,被微微发烫的血符吸了进去,心脏跟着涩得发疼。 盛怒之后,只剩一捧余灰。 祝临风压着殷停脖颈的手松了松,蹭了蹭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要你为了我死。” “我要你为了我活。”
第137章 手中剑 “你这些年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一字不落的说来与我听。” 疯了那么一通,祝临风这会儿又恢复了风光霁月的玉仙人模样,松开殷停,一招手,倒在地上的椅子扯着四条腿滑到了他屁股底下,他坐了实,拿一双还带着些水光的眸子觑着殷停。 他或是想拿出审问的架势,只可惜眸子先露了怯,不成个模样。 但殷停此时心境比他还不堪些,哪能注意到这占上风的大好时机呢? “往北去,渡无妄海,海外荒芜,是片没有修士没有妖族的荒地,有些许的凡人,日子过得比海内还困顿,却正便宜藏身。”殷停如提线木偶般答道。 祝临风又问:“和褚寂在一道?” ‘褚寂’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莫名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殷停却没听出来,他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出了海便与他分别了,大略有……”他顿了顿,秘境中的时间作不得准,重新掐指算了回,才接着道:“略有一百二十载没见过他的面。” 这就是在海上漂了有五十年?那得是什么日子啊。 祝临风不由得攥紧了手边的茶碗,深看着殷停,问:“苦么?” “苦,”殷停将这句下意识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摇头道:“不苦,虽有个把人追来,但大都是些没有毅力的蠢人,带着他们在海上兜几回圈子,便都受不了自己放弃了。” 见祝临风像要刨根问底,殷停反问道:“师兄呢,苦么?” 祝临风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人,足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苦的不是我。” 那是谁?殷停眉梢挑了挑,正欲追问,却又住了嘴。 苦与不苦,彼此间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呢。 两人齐齐沉默,过了阵,殷停理明白了思路,先开口道:“我在海外落脚那处荒山,山脉走向浑然似金鸡打鸣,我给取了个名,大鸡山。” 祝临风被这话逗笑了,说:“你这肚里没墨的货,便是再没文采,也该取得出个鸡鸣山才是,方才你自己也说出口了,怎就叫了个大鸡山。” 殷停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道:“师兄这可就说差了,叫鸡鸣,金鸡的山岂止几凡,我再取这名岂不是落了庸俗?倒不如大鸡山听着气派,日后百晓生替我作传,便写到——惊世奇才、风流倜傥、因果刀主,静清真人于大鸡山悟道,一朝入万象,从此只是天上人!” 祝临风哧哧地笑,说:“你倒替自己想得周全。” 气氛松快了,殷停见缝插针地将“重”话“轻”说,道:“也不是我自傲,一百来岁就入了万象的,能有几人?再者说了,能从褚寂那倒霉玩意手上活下来,不入万象就被半毁的秘境压死的,又有几人?” 殷停指着自己鼻尖,说:“独我一人。” 话音一落,祝临风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下去,殷停正是心下一急,却听他说:“百来岁便入万象的,可不止你一人。” 祝临风挑了回眉,很是自得。 这么一来一回,殷停的皮劲又冒出了头,嘴比脑子快地脱口而出道:“师兄不该是六百,快七百岁了么?” “咚——” 是茶碗被掷到了榻上,撞在头那边的雕花上,和殷停的狗头只差了半指距离。 祝临风黑了脸,他近些年养着性子,极少动怒,许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修着修着是否成了和供堂上的祖师爷一般的木雕玩意儿。但在见到殷停的短短一天内,他就将凡人的喜怒哀乐挨着尝了个遍,像是醒悟过来了似的——原来我还活着,我也还是凡人。 殷停眼睁得圆溜溜,目送着茶碗兄一路滚动,像受了惊吓似的,手上动作却不慢,反手捞起茶碗,对准祝临风又砸了回去。 “咻——”一道风。 祝临风眼疾手快地擒住茶碗,反向殷停瞪了回去。 两人视线一碰撞,齐齐轻笑出声。 殷停只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人人皆离他而去,现在梦醒了,师兄还在。 “真好。”他收住笑,喃了声。 “嗯。”祝临风应了声。 这时,殷停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一点不在意的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金铃,晃了晃,又“随意”地问:“我摇了几次唤生,都未曾得到回应,”他一面观察着祝临风神色,一面“恍然大悟”道:“莫非师兄的唤生坏了?不过是件灵器,若保管不当,坏了也是有的。” “你拿话点我呢?”祝临风幽幽道。 殷停故作受惊:“岂敢,岂敢。” 祝临风将自己的金铃取了出来,他分明也是随身携带的,见铃还在,殷停松了口气,不过细细看去,那铃上却有道头发丝粗细的剑伤,正好从铃舌的位置贯了出去——虽说唤生本没有铃舌,但那道贯口坏了阵法,是以发不出声了。 “还真就坏了!”殷停咋呼了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批手想去夺祝临风手里那枚铃铛,却被后者举高避开了。 殷停眼神幽怨地看了祝临风一眼,说:“是师兄自己损毁的?” 祝临风无端被他看得心虚,假意咳嗽了声,端着架子训道:“你如今也是能开山做祖的人物了,还这般打闹,成何体统?回去坐好。” “哦——”殷停拖沓地应了声,磨磨蹭蹭地回了榻上,眼珠子却盯着铃上的剑伤不错眼。 祝临风也知道不给个交代这茬是怎么也过不去了,看着着铃上的剑伤,眼神说不上是可惜,倒像有些许的怀念。 他说:“毁了唤生,一则是怕你的仇家顺着两道铃的联系寻摸到你的藏身处。” 殷停跟着点了点头:这倒是,往前推个八百十年,自己也算是仇家满天下的人物,还是天下单方面自封的仇家。 “二则,”祝临风抬头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说:“我发了誓,不到万象不复见你。” 殷停一时缄默。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其中最浓墨重彩的无疑是溪止山,饶是现在,也无法轻易从那山上的惨烈回忆中全身而退。两人都心知肚明,昔年溪止山的“不得不”离别,外魔之类都是次要的,究其根本是实力在纷争之世中太过无力。没了师父,掌门庇护,他们就像失去大树荫蔽的狗尾巴草,若不能自个儿挣扎着长成大树,一株两株或者三株草抱团取暖又有什么意义呢? 左不过还是被人一锅端的命。 想到狗尾巴草,殷停又来了精神,问:“太平呢,怎没和你一块儿?师兄问我这许多,也该我问问你们近况,我从门中来,刘鹏……掌门师弟说得有八十年没见过你们,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先时你提到褚寂,”祝临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五十年前,他曾在无妄海近海现身,惹得白莲教四大法王齐齐出动去拿他,不过却被和他同行的人逼退了。” 殷停自然看出来祝临风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他对褚寂的消息也颇感兴趣便没多在意——师兄都在此处,太平还能远么? 他了解祝临风,他是宁愿自己吃一百个苦,也不远太平尝半个的,有他在,太平一准生龙活虎。 “和褚寂同行又有能力逼退四法王联手的人,让我想想,”殷停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亮,接口道:“谢白?” 祝临风点了回头。 “这倒不意外,只有他才能做出帮着魔头打魔头的稀奇事。”殷停性子好事,在祝临风面前也不遮掩,一说起八卦眼里蹭蹭冒火光,“他想是把褚寂当‘鱼饵’了,源源不断地引白莲教上钩,好杀个痛快。” “另有,师兄猜出来褚寂跟脚了?”殷停得意地“嗐”了声,就要显摆。 “尸魂灵?”祝临风懒洋洋地截了他的卖弄,好像这事多不值一提似的,说:“若非尸魂灵,白莲教乃至于整个魔道何至死咬着他不放?魔道又非多清闲的地方。” 殷停一下哑了火,消停了会儿,又问:“所以,太平呢?” 显而易见,他还没揭过这茬。 “先时又说到八十年前的事,你又是从门中来的,想是听掌门师弟提了一嘴。”祝临风再次将话头别开。 这下饶是以殷停对祝临风的信任也隐约察觉出不对劲了,他心道:莫非是太平出了甚么事? “门内之祸起在那位法王,”祝临风言辞间对莫摇光并不客气,甚至带了点了避嫌,“他在魔教半路出家,一无人脉,二无根基,想当实权法王,昔日师门正是现摆着的投名状,可不猴急着‘祸乱师门’么?” 话里嘲中带冷。 这会儿殷停心中已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觉,就他对祝临风的了解,后者向来是不在人前自揭其短的,打碎牙往肚里咽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就这一层面来说,八十年前的师门之乱也在短处的范畴中,然而他却这么揭了出来,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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