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外镇如今的光景却叫他愣住了。 稀稀拉拉的茅草房立在黄泥路的两边,中间塌陷了几间,也没人休整,想是久没人住了,风一吹,连带着屋顶上的茅草也都跟着跑,或有几根残留的,光秃秃地插在缝隙里,随着风点着半死不活的头。 连带着殷停的心都凉了,看见眼前这副光景,恐怕任谁都没办法不往“灭门之祸”那块联想,他勉强压住了心神,将神识放了出去,这么一放还真叫他找着了活人。 循着气息找去,那是间门口栽着棵歪脖子树的单间草房,门没关,一眼便能看见坐在屋檐下编织蔑箩的老人,他约莫有六十许岁,一双草鞋,一身粗衣,一手老茧,身形瘦削,精神却矍铄,一对泛黄的眼珠里亮着光。 随着“吱呀”一声,殷停牵着小孩推门而入,尚不等他问话,老翁便循着声眯缝着眼向他看来,他想是眼神不大好使,愣生生盯了殷停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接着梳理夹在腿中的竹条,说道:“不接外客。” 声音又粗又哑,驱赶之意展露无遗。 殷停却顾不得这些,只想尽快弄明白师门中出了何等变故,师兄师妹又是否安然无恙,急声道:“此地可是闲隐门外镇?驻守的执事呢?门中究竟出了何等变故?” 岂料随着他此言一出,那老翁立时站起身,腿上的竹条落了一地,向他看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警惕和打量。 “你是何人?为何要找闲隐门?” 你是何人—— 我算什么人? 殷停被问得一窒,良久才苦笑道:“我……不过是……门中弃徒……” 老翁却愣住了,他喃喃自语地重复道:“门中弃徒,门中弃徒……莫非是?”说着三步并两步来到殷停面前,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遭,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说:“不对,不是你这般模样……” 听了这话,殷停心念一动,抬手解开了挂在脸上的幻术,将真容展露了出来。 那老翁虽态度蛮横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凡人,眼睁睁看他来了出大变活人,登时被吓得腿一软,若非殷停眼疾手快地搀了把,只怕要摔个响亮的屁墩, 老翁顺势把住了殷停的手臂,眼珠子就跟长在他脸上似的,待看他模样,老翁的面皮子抖了抖,连带着几根悉数的胡须都打了个哆嗦,他眼眶含了泪,眼圈见了红,哆嗦道:“老祖父……祖父……找到‘停哥儿”了……祖父唉,”紧接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声停哥儿连带着把殷停都喊哆嗦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打量着老者虽老迈却有几分熟悉的样貌,问:“老丈,你和田大田二是甚么关系?” “正是我家祖父和叔爷,”老翁哭得愈发大声,扯着殷停的袖管往里屋去,只见里屋的供堂上挂着张泛黄褪色的画像,画的正是殷停少年时的样貌。 老翁揩了揩泪花子,说:“这画像家中传了三代,还有祖父的一句话,要等到‘停哥儿’回来,祖父留下的教训,我们这些后人一刻也不敢忘,可那‘停哥儿’乃是仙门中人,我等凡人如何寻得到呢,只好用了个笨办法,一个外镇一个外镇地守着。” 说着,老翁回头看向殷停,说:“仙长若是再不来,在这儿等着迎您的,就是我那孙儿了。” 沧海变桑田,故人焉在哉? 约莫是不大在了,殷停心下怅然,对祝临风的思心疯长起来,堵得他喘气都带着疼。 “闲隐门还在么?”殷停问得艰难。 老翁答得也艰难,只见他冗长地吸了口气,眼皮子耷拉了下去,再重重把气吐了出来。 这一来一回地将殷停的心也狠狠揪住了。 “仙门中的事,小老儿也不清楚,毕竟那事发生的时候,是老父在门中当值,老父辞世多年,仙门中也没有派仙使出来,具体是何情况还要等仙长亲自去看。” 说完,他伸手按向供堂上的画像,看似没甚么规律的按了七八处,画像上突然闪过道亮光,像蒙了层油脂,他向殷停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停将孩子暂时托付给了老翁照看,又给了枚自己的信印并诸多凡人可用的灵丹宝药,嘱咐老翁有事便催动信印,自己能立时得知。 做完这一切后,殷停强压住了因‘那事’而起的烧心烧肺,抬手按在了画卷上,随后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画像连通外门的坊市,本该是热闹至极的所在,此时却显得格外荒凉,原本林立的阁楼被从中削了个平头,五层的吊脚楼剩个天棚洞开的破两层,矮些的阁楼更是不堪,只剩下被烧成炭的地桩。 地上也满是坑坑洼洼的疤痕,鸟语花香的林子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散落的黑灰左一处又一处地涂抹,整个外门就像是被毁了容。 殷停纵身飞掠,朝通往内门所在的布设有伏虎大阵的那处荒岛而去。 此地亦是处处残破,原本恢弘的伏虎阵也只剩遍地残骸,殷停一寸寸扫过这遍地的疮痍,眸光沉沉的带着死气,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什么都想透了。 因果刀已入了手,刀身黑中泛着血红,像要择人而噬,一圈圈的气浪呜咽着扩散,荒岛之上,以殷停为中心,豁然出现道漆黑的大龙卷。 “诶诶诶,哥们儿,你拆家呢?可省省劲儿,我家里也不剩些什么东西值得你拆的。” 这时,一道格外混账的声音从荒岛的另一端响起,隔着几乎快霸占了半个岛的龙卷,一扇足有丈长的芭蕉叶歪歪扭扭地飞在天上,像随时要被扯进龙卷似的。 来人蛤蟆似地趴在芭蕉叶上,抻着脖子说话,整张脸都被快被头发丝给缠住了,看不出具体长相。 “我说,哥们!!” 他取出个喇叭,对着吼了两声。 声音终于穿破了龙卷的撕扯传入了殷停的耳中,他眸光亮了亮,像是被喊回了神。 外间龙卷小了一圈。 见有效,蛤蟆人更来了劲,趁着风小坐直身子,手中喇叭变得比头还大,他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又嚎了声, “我是仙隐门掌门,静笃真人,闲隐门闭门多年,不接外客,不知道友从何处而来!” 这一嚎效果显著,连呼啸的龙卷都给吼散了,只剩中心那个站得格外萧索的身影。 静笃真人,也就是刘鹏。 他远望着,看得不大清晰,单知道这人不知从何处摸进了门中来,还弄出要拆家一般的动静。 心里忖度:大约是个上门来找茬的恶客。 他摸了摸自己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尚没真说上话,气势已短了三分,他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儿,将门中那窝还没下蛋的小母鸡、今岁刚种下的灵稻、嗷嗷待哺的几个小弟子,全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这才拿出了掌门人的觉悟——闭着眼上! 缓缓将芭蕉叶落了下去,刚踩上地面,刘鹏腿就软了,一路闭着眼往前走,走到身影近前,他一咬牙,本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掀开了眼皮—— “殷……殷……” 这一看清来人,他是嘴皮子哆嗦,手也哆嗦,整个人像是发了癫痫,表情更像是见了活鬼,剩下那个停字如何也吐不出来。 殷停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是刘鹏没错,可和记忆中的刘鹏却哪哪都对不上号。 原本的刘鹏是个什么模样,殷停尽力回忆了一番——像个圆滚滚的面团。 面团被捶打,被扔进刀山里打滚,挣扎着长出四肢、轮廓,也把面颊下那层未经风霜的软肉一并给挣扎没了,就成了眼前这么个人。 殷停再次意识到自己究竟离开了何等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足以对昔日熟悉至极的同门望而却步。 刘鹏那个“停”字到底没吐得出来,他脸憋得通红,一时急急地喘粗气。 殷停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殷停:“怎么被你混成了掌门,闲隐门没人了?” 刘鹏:“你他娘的还没死啊,真够活的。” 作者有话说: 看评论发现大家都误会了,其实木雕心那一章出现的都是停的木雕啦,分别是临风见过的三个阶段的他,还有临风想象中的停成年的样子,至于为什么那声“师兄”喊得情意绵绵,就要去问雕刻者祝临风本人啦(偷笑)。 另外说一下为什么更新慢了,因为作者在忙着找工作(苦笑)。但是一周更一万还是能保证的。
第132章 道珍重 两人瞪了个大眼对小眼,下一刻又一齐笑出声,殷停答道:“算命的说我命硬,这不,进了鬼门关也还能爬着出来。” 刘鹏摊了摊手,说:“我怎就做不得掌门,莫非只许你一人出风头?” 说完,两人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酣畅淋漓,多年隔阂此时仿佛烟消云散。 刘鹏招来了芭蕉叶,邀殷停一道坐上,一面掐诀,一面说:“你一回来就直奔门中,是来找祝师兄和太平的罢。” “他们如今在何处?”殷停问道。 刘鹏摇了摇头,说:“他们不在门中,八十年前就不在了,连我也不知晓他们在何处。” 殷停稍一迟疑,说:“可是为了我……我的外魔身份一事使得师门遭了连累?”语气先时迟疑,后却咬牙切齿起来,似是早存了戾气,只等刘鹏点个头,便持刀杀上胆敢找事的人的山门去。 “嘁”,刘鹏从嘴里搓出了声带着不屑的气,扫了殷停一眼,嘟囔道:“你但凡早个百八十年回来,外魔都还值得师门被连累一回,可如今你这名头却排不上号了。”语气调侃。 殷停听得一脑门雾水,是他闭关太久和大乾脱了节么,何时起外魔竟算不得个响当当的魔头了? 他觉得古怪,将刘鹏的话又品了一圈,意会出了话里的里层意思——外魔够不上连累师门的档次,不就意味着门中出了个更石破天惊的人物,将外魔衬托得黯淡无光了? 这可不算是好事。 他顷刻间就联想到了祝临风身上,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刘鹏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遥指着地面上的遍地狼藉说:“这事你早晚得知道,可还记得大师兄?” “摇光师兄,自是记得。”殷停没想到话头突然变了,答得慢了半拍。 思绪顺着话头联想到了大师兄身上,殷停方才听刘鹏自称掌门便觉得门中处处透着怪异,即使先掌门去得急,没顾得上交代传人,但门下诸多英才,更有正名正统的摇光师兄在,再如何也不该将掌门之位交托到不成器的刘鹏身上呀。 这不是自断前尘么。 “摇光师兄……”刘鹏声音低了下去,叹声个冗长的气,像颇为难捱似的,扯了扯嘴角,扯出个半玩半苦的笑,说:“可不敢腆着脸再唤他师兄,他可看不上我们这些同门,痛恨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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