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星稀的夜空中,只见一道银白的匹练划过,拉出了一抹亮色。 日月轮转三回,殷停御着剑从空中落了下来——法力耗空了。 他一面打坐提神,一面从戒子中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寒玉芯,根琥珀似的,中间封着缕幽暗的魂火,一丝气息也不外泄。 这是褚寂的一缕真灵,殷停到了万象之境后已能将真灵中的魂灯取出来,但他却没打算将这缕真灵物归原主。 褚寂既然百般算计地将真灵藏在了他身上,一定是另有打算,褚寂帮着他藏身这百多年也帮了他不小的忙,他没想一直欠着这个人情。 另外也有殷停自身修为上进,对褚寂不似从前那般忌惮的原因,甚至隐隐猜出了后者跟脚。 褚寂曾是白莲教圣子,在教中地位还在四大法王之上,好端端的又怎会偷了人皇玺叛出白莲教呢?总不至于是想体验一把被魔道巨擘挨个追杀的感觉吧。 殷停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尸魂灵。 褚寂是从无妄生尸骸上诞生的尸魂灵! 大能修士死后肉身不灭,为了避免肉身生出邪灵,大能修士道陨之时都会寻一个“送钟人”来毁去自己的尸身,而无妄生已是当世绝顶的修为,肉身想是无人能毁,经过几十,几百年的光阴,从尸身上诞生出新的真灵也不无可能。 若褚寂果真是尸魂灵,那他和无妄生之间就是决计无可共存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此一来,褚寂寞千方百计阻挠无妄生破封的原因也就能说通了——生死之争,道途之争! 殷停这番推论还真对了七七八八,只是他不清楚无妄生故意身死以夺天命的就里,因此没能想到,无妄生的躯壳是他故意保留下来的,只为夺命功成时重回旧躯,却不想中途出了褚寂这么个变故。 殷停转而想道:一具肉身只能由一个真灵做主,这是天道,无可违背的天道。若无妄生解决不了褚寂这么个与他肉身有一部分联系的真灵,即使真夺来了天命,也同样飞升无望。 褚寂才是无妄生目前的心腹大患。 换句话说,在面对无妄生时,褚寂算是最可靠的盟友,即使他同样是作恶多端、无可救药的魔头。 只是这魔头向来行踪不定,肚里揣着几百个主意,殷停也拿不住这厮如今又在哪处地界藏着谋划些什么事呢,虽找不见他,但殷停也不性急,他的一缕真灵都还在自己手中握着,不怕他不现身。 待法力回复完满,殷停起身,又赶了几天路,绵延的旷野上终于出现了人烟。 殷停御剑在空,能清晰地看清那一列如蚂蚁般流亡的人,为何用上了流亡这个词,实是那些人的衣着面貌过于惨不忍睹,烂成条的的破布挂在身上,头发杂乱得像鸟窝,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是面带菜色,露出来的四肢像麻杆似的。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要去往南边。 殷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在犹豫着若是捎带他们一程会不会耽搁自己工夫的当儿,突然感到阵被蓖麻草触了下的麻痒——示警用的神识被触动了。 他豁然转身,望向神识被触动的位置,那是不远处的一团流云,看似没有异样。 殷停留下道神识,随后朝远离流民的方向疾驰而去,那窥伺过他的不速之客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逃不过面前这位大能的法眼,几经犹豫之下,追了上去。 远离约二十里地后,殷停落在地上,抬手一抹,改换了自己的面容——他不确定自己这外魔的名头还响不响亮。 既撞上了修士还是谨慎为好。 此地约是一处旧战场,大地被战火烧得卷了一层,碎甲和断戟深埋土中,除了时不时落下觅食的秃鹫,没有别的活物。 不多时,不速之客也落了下来。 来者共有两位,一人细眼高鼻,面无白须;另一人阔鼻方脸,留着把短短的胡茬。 两人都穿着身制式衣裳,圆襟长袍,右衽,墨色打底,窄袖上绣了圈白线,腰上拴着腰带,带子上缀下一圈金麦穗,左侧还挂着块腰牌,刻着“巡查天下”四字,一身装扮沉稳中透着点威严。 殷停在脑子里思索了一圈,也没想到有哪家仙门的弟子是这样打扮。 “敢问前辈,拦下后生是有什么话要问么?” 说话的是细眼睛的那位,他先向殷停作了一揖,语气战战兢兢。 听得殷停几乎忍不住想掐一掐自己的面皮,想:莫非是变了副夜叉相貌,将这两位小兄弟给吓住了? 顾及着自己的前辈威风,他到底没把这有损颜面的话问出口,清了清嗓子,端着前辈的样子,说道:“也没有旁的事,倒是你们,缘何跟着那些百姓?”语气带了严厉。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那位细眼的开口,他交叠着手,高举过头顶,说:“好叫前辈知晓,后生们隶属姜国巡查属,那些百姓是战败的乌惣人,正往南边姜国迁徙,后生们之所以跟着他们,是为了公事。” 这一番话听得殷停险些找不着北了,心里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 在他有限的身为凡人的记忆里,姜国国力衰弱,能延续国脉近百年已是天方夜谭,又有何等何能让能战善战的乌惣亡国呢? 更古怪的是,修士为何会受凡人朝廷差遣?公事一词从眼高于顶的修士嘴里吐出来真真是惊悚至极,吓死个人讷。 殷停疑心不对,是以想抓着这两人多问几句,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感到方才留下的神识又被触动了! 他虽想即刻赶回,却又觉得这俩后生三句话里两句话中透着鬼,不想将他们轻放了,于是手一骈,自他二人命里摄了两缕不重要的因果线出来,这才飞身走远了。 这两人也确实有鬼,却鬼得不大精明,连自家因果被抽了丝出去都未曾察觉。 见殷停就那么走了,两人还颇感得意,觉得这狗屁真人修行不到家,是个空有修为却没眼界的木讷货色。 “什么万象真人,还不是叫我们耍得团团转。”语气中却残留着丝未散的后怕。 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子散成两缕黑烟。 再说流民那处,此时也乱得厉害。 突然出现的两名墨衣修士将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男孩压在地上,周遭的人不敢相近,只一个像是头领一样的人,手舞足蹈地和两人求饶,约莫是让两人放了那孩子。 殷停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住手!” 他一声断喝,屈指弹出道灵光,将作威作福的两人打了个人仰马翻。 “谁!?” 两人喝了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站起身,目光警惕地看向殷停。 殷停落到近处,待看清两人的样貌不由吃了一惊——细眉高鼻,阔鼻方脸。 竟和方才那两人生得一模一样! 他顿感不对,以法力将两人强压着脸贴地,两人也察觉到了殷停的修为,急急出声道:“前辈请勿动手!晚辈二人隶属姜国巡查属,若是有什么误会……” 又来。 殷停冷笑一声,打断道:“你说的什劳子巡查属修士我将才见过一次,怎么,莫非要说你们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四胞兄弟不成?” “这……” 两人迟疑了一瞬,又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阔鼻那位夺声道:“前辈!真真是误会,前辈想是遇见了蜃楼门的邪修,他们的幻化之术不仅能模仿形貌,连一身的魔气也能藏住,前辈想是受了他们蒙蔽……” “哎哟……”阔鼻修士惨叫一声。 细眼修士给了同僚一肘子,打断了他直眉楞眼的话,接口道:“都怪我兄弟疏忽,反叫前辈受累,罪过,罪过啊!” 殷停瞧这两人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心念一动,查验起收摄来的两丝因果,虽藏得隐秘,但禁不住细看,果真是魔道妖人的气息! 殷停虽被困在秘境里不得不修身养性了将近二百年,也算是涨了些心性,可这人从根里带来的小心眼却不是轻易能能改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将那两个敢耍弄他的小魔头连带着蜃楼门都给记上了。 他老气横秋地想:下回若再撞自己手上,真该叫这俩兔崽子好好瞧瞧,什么才叫盖世魔头! 那眼前这俩小子还真是冤枉的,按自己上辈子的话说,这叫被套了牌,这么想着,他将两人放开了。 “谢过前辈,”细眼修士揉着自己的胳膊,指了指那些流民,说道:“这事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隐秘,这些人原都是乌惣人……” “这些寻常百姓晚辈自不会与他们为难,只是他们中混了个皇室血脉,如今时局混乱,这些个皇室成员都是不安定因素,晚辈这才追了上来,却被蜃楼门的邪修从中作梗……” 听闻是凡间朝廷的芜杂事,殷停便不愿再搭理,转身欲走,就在这时,先时被两名修士压在地上的、与他隔了几步的小男孩却突然像诈尸了一般,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了殷停的小腿。 尚不说殷停如何动作,那细眼修士顿时勃然变色,厉声训斥道:“小孩,勿要以为抱了前辈的大腿就能得救,前辈可是谪仙临凡的万象之尊,怎会搭理你?” 殷停被他吹嘘得脸热。 “还不从实招来,你家主子究竟去哪儿了!” 许是细眼修士凶神恶煞的尊荣过于吓人,抱着殷停小腿的小孩直被吓得哆嗦,却仍是不肯撒手,带着哭腔道:“公子他自己跑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孩——” 细眼修士说着就要上手,却被殷停拦了一下,倒不是殷停起了烂好心想插手凡间的事,是这小孩鼻涕泡、眼泪珠子都往他裤腿上揩,太寒碜人了。 他弯下腰正要将这小孩分开时,却因小孩突然抬起头而露出的被眼泪冲出两道花杠的脸愣住了。 ——秋珩。 殷停一时恍惚。 恍如隔世的记忆一霎时蜂拥而至,故人旧去的容颜鲜活如初,与之一同而来的是数之无尽的悔恨,而眼前之人的出现就像一个预兆,是将曾经的悔恨亲手挽回,抑或是在现在、未来即将诞生的悔恨中再次跪地哭喊? 殷停顷刻间便得出了答案。 “这孩子我能带走么?” 殷停伸手隔了隔来扯人的细眼修士,眼神凝固在小孩那张分外肖似秋珩的脸上,出声问道。 “啊?” 细眼修士一下就愣住了,下意识疑惑出声,似乎没理解眼前这位“谪仙临凡”的前辈为何会对一个眼泪大鼻涕糊满脸的邋遢孩子感兴趣。 这两人的机灵劲儿好似你来我往似的,细眼修士一犯蠢,宽鼻修士立马醒过味儿来,忙找补道:“这是说哪里话,能被前辈看上是这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他压下了眼,视线飘忽,犹豫道:“这小子的主子是皇室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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