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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家具，慕仙宜心头却不是滋味，而等见到躺在龙床上的章武帝，见到他形销骨立，形容憔悴的模样，他心底越是沉沉的，胸口好像坠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令他透不过气来。 章武帝穿着玄色的亵衣，盖着绣有金龙的锦被，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慕仙宜想起，去年凌雪棠走之前昏迷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的，新悲旧痛忽然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若他真是女子，夫丧，父死，此真乃天崩地裂的两件大事。 “玄玄……” 一声低低的呼唤，慕仙宜忙抬起头去，果然见自己父皇正睁开眼睛看他，那双眼里，已经没有了昔日帝王的锐利和肃杀，如今仿佛明镜蒙尘，昏暗浑浊不已。 “父皇，我在。”慕仙宜忙跪下去，在他床前跪好。 “父皇很久没有这么叫你了。”皇帝吃力地说着，唇畔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来，眼睛也闭了一下，好像很满足似的，黄白交加的脸上显现出一点红色，一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慕仙宜忙伸手去握他的手。 那双手是温的，不冷也不热，与他记忆中的另一双手重叠在了一起。 “父皇，你会好起来的。”慕仙宜努力朝他笑起来，就如同往日里那个娇娇的小女儿。 皇帝只是笑，没有说话，过了须臾，才道：“驸马走了，你一直很难过，玄玄，不要再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如花的年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慕仙宜没料到他会提这件事，愣了一下，随即心酸地笑了笑：“我知道，父皇。” 他父皇是在劝他放开凌雪棠的死，也是在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 皇帝咳了两声，脸上愈发红了，好似真得要好起来似的，慕仙宜给他倒了杯热水，喂他喝了两口，便听他又说： “玄玄，看开一点。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人情不会皆随人愿……世上最强求不得的，便是生死与情爱。” 慕仙宜听到这里，终于酸了眼眶，努力忍了忍，将眼睛看向别处，终是把眼泪忍了回去，看向他：“父皇，您别说了，您好好养着身子，把身子养好了……” 皇帝没说话，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把头转过来，目光凝聚了些许神采，吃力地说道： “你是儿子就好了……景琛虚伪，鼠目寸光，可惜朕现在才看清楚他……”说到这里，他却苦笑了一下，接着道，“罢了，即便你是儿子也无用，老四，恐怕把大半个朝廷都拿捏在手里了，若是传位给你，也是害了你……” 慕仙宜愣住了。 …… 从寝殿出来，慕仙宜脸上多了几道泪痕，眼睛红红的，守在门口的慕景琛见了，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一旁的八皇子慕景珩却关心地问他道： “皇姊，父皇怎么样了？” “尚可，还在安眠。”慕仙宜说着，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担心，你先去休息吧。” “我不累。”慕景珩倔强着小脸道，“我也想陪着父皇。” “你白日再来，晚上外头风大，更深露重的，没必要。”慕仙宜劝道，又说，“姊姊也要去休息了，不如明日我们再一道来，可好？” 慕景珩想了想，觉得与慕景琛在一起守夜，自然不如和慕仙宜在一起的好，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慕仙宜便拉着他，又和宸妃、慕景珩的母妃一道回去了。 因着要随时侍疾，慕仙宜便不得出宫，于是在宸妃的长信宫住下。 他与宸妃道别，正要出去的时候，却被宸妃叫住了： “仙儿，你父皇……可与你说什么话了吗？” 慕仙宜略一怔忡，白皙的小脸上映着昏昏的灯光，朦胧而平静：“母妃，你会支持我去争权夺位吗？” 宸妃闻言，像是唬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随即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若是驾崩，慕景琛上位，母妃你，能有什么好待遇吗？”慕仙宜反问她。 宸妃沉默不言了。 慕景琛的生母淑妃与慕景琛差不多，看着温和敦厚，实际城府深沉，自己在皇帝那里受宠日久，谁能预知是否成了淑妃的眼中钉呢？若真的如此，慕景琛上位，也许她想平安当个太妃也是一件奢侈事。 “可是你父皇……”宸妃试探似的说着，目光却显然是不信任自己说的话的。 慕仙宜讥诮地笑了一下：“父皇时日无多了，母妃，莫要自欺欺人优柔寡断。” 宸妃望着他，好似忽然不认识他似的，他站在门口，远离了灯光，那张昨日还娇美可爱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好像平添了几分冷意。眼睛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意绪，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水底的风景。 “你要做什么？”她终于低低地开口。 慕仙宜却一勾唇角，冷意盎然：“父皇是属意我的。” 说着，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只有梦魂能相遇 皇帝一病倒，慕景琛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慕仙宜收到自己外祖父的消息，说慕景琛已经派人联络了京郊军营的人，说不定不日就要举事，让他做好准备。 慕仙宜自然也早已心中有数。 还是正月新年，可是今年的正月，对于百姓和朝廷来说，都是极不平常的一年。今年百姓们的日子很不好过，苛捐杂税变多了，地方官员也懈怠懒政了，新年自然没有往年那么丰足喜庆了。而对于朝廷来说，皇帝病重，四皇子虎视眈眈，国家随时有可能变天。 因此，即便是新年，也不曾有往年那样喜庆热闹的气氛。 冰雪还未消融，朱红色的宫墙映着白色的积雪，京都的街道上并没有预料中的喜庆，不必提路上的行人，连茶店中的人都比寻常节日也少。 整个京都城似乎笼罩了一层灰白色的冷意，寂静而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上。 灯，满世界的灯。 慕仙宜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眼前的灯与影，火树银花，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仿佛一圈一圈的旋涡，他瞪大眼睛，努力想去看四周的风景，可是那一张张陌生的或笑或默的脸，却迎面而来，旋即又飞快闪过，四周声音嘈杂，他分明听到周围人在说话，可是仔细分辨，却是一句也听不分明。 “玄玄最喜欢这个了，我要给他带一盏去。” “玄玄有一盏就好，我无它愿，只希望以后玄玄平安喜乐，一辈子都亮堂堂的。” 有个声音，模模糊糊的，可是他分明知道，是凌雪棠的声音。 他毫无方向地拔足狂奔，经过一拨拨的人，晃过一堆一堆的灯，他足下生风，好似根本也不疲惫，可是跑了一会儿，逐渐停下脚步，不知怎的，四周却还是那模样，还是那般模糊不清的灯与人。 他以为自己迷路了。 急得带了哭腔：“驸马，驸马，我找不到你了……驸马，你在哪儿？我好怕，好怕……” 他心里慌乱，像个被抛弃的小孩，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玄玄，玄玄……” 是驸马的声音！ 他急忙转头四顾，可是，哪里有驸马的身影呢？ “驸马！你在哪里——”他声嘶力竭地朝着人群喊去，可是人群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凌雪棠也没有回应。 驸马明明就在的，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扔下我走了? 慕仙宜越想越伤心，眼泪掉得更肆意了。 “玄玄，别怕，我不离开你。” 一个声音响起在他耳畔，他猛然转身，就见凌雪棠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衣正站在他身后朝他笑。 “驸马！总算找到你了！驸马，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慕仙宜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地哭起来。 “新的府邸我很满意，只是有棵大树遮住了我的寝殿……你什么时候让人帮我把它砍掉？” 慕仙宜很疑惑他为什么不理睬自己，反而要跟自己说这个，正想追问他，便又听他说： “来见你一趟真是不容易，你好好保重啊，要乖一点。” 自说自话地说着，说完就笑着转身走了。 仿佛毫无留恋似的。 慕仙宜急了，赶紧拔腿去追，可是才跨出一步，就好像踩进了一个大坑里，一下失重，坠入了万丈深渊里。 “驸马——！” 慕仙宜目光发直地望着眼前的床帐，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我明明在看灯的，怎么，在公主府里了呢？ “公主？”暖玉掀开帷帐，关心地看着他，“您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慕仙宜捂着心口，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在哪里？” 暖玉笑了一下，道：“昨晚元宵佳节，您对着月自斟自饮，多喝了几杯，后来醉倒了，奴婢和鸾镜就伺候您睡下了。” “哦，这样……”慕仙宜喃喃，眼神清明起来。 是呵，刚刚是自己做梦。因为昨日是元宵节，去岁自己也曾与凌雪棠一同去赏灯。 故而做这样的梦，故而会见到凌雪棠。 场景那样真切，好似真的似的。只是唯一令他不满的是，他其实并没有和凌雪棠说上话，凌雪棠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可是，他说自己的寝殿旁有棵大树是什么意思？ 慕仙宜思忖着，突然，想到什么，好似当头一个霹雳，他浑身震悚起来，叫道：“快，快，伺候我更衣，我要出城，我要去看驸马坟……” 暖玉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道：“是。” 急匆匆出宫出城，马车直奔凌家祖坟而去。 那是京都郊外的东南边，一座山的山坳下，据说那里风水极好，能福荫后人。凌雪棠的坟墓就修在祖坟的东南端，因着是驸马又是郡王，因此占地非常广阔，坟也修建得极为高大华丽。 慕仙宜一到陵园，就急急下了马车，直奔凌雪棠的坟墓而去。 气喘吁吁地跑到坟前，望着眼前的景物，他不由一愣，旋即，鼻子一酸，哭似的笑起来—— 高耸的坟墓边山坡上，果然有一棵高大、树冠茂密的杨树，去岁坟墓建成时，它还矮如孩童，如今，竟已亭亭如盖，甚至还挡住了一部分的坟墓阳光。 “新的府邸我很满意，只是有棵大树遮住了我的寝殿……你什么时候让人帮我把它砍掉？” 他，穿着下葬时的殓衣，笑着，与自己说坟墓的事。 还说：“来见你一趟真是不容易，你好好保重啊，要乖一点。” 最后还不忘让他好好保重，口吻分明那么酷似生前，宛如活人一般。 望着墓碑上鲜红的字迹，他猝然落泪：“驸马，你泉下有知，也来安慰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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