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向车外爬去。 陆九先我一步跳下车,在我即将翻下去的一瞬将我抱起,青苗抹掉眼泪,搬了一卷毡毯铺到路旁,陆九将我抱了上去。 我心慌手抖,几近虚脱,红着眼睛抬眼看去。 我看着徐伯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还有络腮胡子,和他身后一众从马上跳下来的侍卫。 好。 好一个陆临川。 我嘴唇哆嗦着,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精心挑拣了一队人马,足有几十人,他让他们跟随陆九一起,将我送得远远的,要把我从边北送去江南。 山长水远,又一个此生不得相见的地方,又是如此。 为什么……他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狠呐……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我抓着陆九的胳膊转过头,看着他问:“他为什么……陆九,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恨我,我有何错、值得他这么对我?” “王爷他不是恨你,王妃……”陆九红着眼睛看着我:“他只是、再没办法补救,他说亏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只有一条命……” 荒唐……这是什么话?我连他的愧悔都不要,要他的命做什么啊? “王爷说,他靠着一腔彻骨的恨撑了三年,可未曾想到头来最该恨、也最可恨的那个人是自己……他说你不会再要他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不是他不想求得你原谅,而是只要一想到你为他做过的,而他又是怎么对你的……他已经什么都不敢再奢望了……他说,等报了仇,把该杀的都杀了,他就……他……” “他就什么?”我涕泪长流,散乱的长发被风吹到脸上,被眼泪湿透,“我不原谅,他就去死吗?他堂堂宁王,皇亲国戚,背负朝廷之重任,是镇国安邦之所在,就因为我不要他,他就不活了吗?!” “王爷说,如果余生都将活在锥心的痛悔和思念里,那实在可怕,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 陆九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我每呼吸一口,胸腔里那一团烂肉就带出血腥气来。 “仲斯爻已死,王爷向皇上跪了三天三夜请命灭东鹘,他这一去,压根就没想着再回来。” “他要我带你去看江南,给你做冰糖葫芦,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还想回边关守在祁叔身旁,那时边关定是一片安荣宁静,他说……你会喜欢的……” “陆九……” 我不明白,我看着他血红的眼睛,问他:“你跟了陆临川那么多年,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吗,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此,你就这么听话吗……” 陆九跪在我面前,肩背微微发抖,可他依然绷紧腮颌,说:“陆九七岁入王府,十一岁追随王爷,从未忤逆过……陆九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惟王爷之命是从……只要王爷吩咐……” 他呼吸断续,已经说不下去了。 陆临川心狠,他实在是狠,我这一刻,才硬生生从骨子里生出对他的恨意来。 他从未问过我,从未仔细看看我这颗心,他只凭自己爱恨滔天,而我只能被裹挟其中。到如今,他一句不再奢求,就把自己一条命丢出去,他看轻我对他十几年的情分,看轻我当初用一场生不如死换下的他的命,看轻我三年来受尽折磨死去活来却依然放不下的一颗心,我如今倒想知道知道,他究竟还看重什么。 我抬眼望着面前众人,一个个垂眸矗立,一言不发。 马匹在不远处甩着尾巴低头啃草。陆临川倒是大气,这一行足足七八辆满载的马车,看来是将我此后的日子都安排得吃穿不愁了。 “他还留下什么话了吗?”我问。 陆九眼眶又红了几分,瞳仁都在颤抖。 “……他说等他死了,你若允,便把他的尸身葬在祁叔旁边,若不允,就不必……带回来了……” 身畔杂草枯黄,在寒风中唰唰抖动着,这天地间明明静谧,我却听见心中刀霜剑雨在呼号。 “我们走了几天了?” “你昏睡了两天,我们上路已经三天了。” “迷药是陆临川给你的?” “是……” 我怆然笑了一声:“他想得倒是周全。” 陆九没说话。 我望着来时的路,连着天边,望了半晌。 “陆九,带我回去。” 陆九抬头:“王爷不许……” “他是你的王爷,不是我的,”我说:“我回去找我的淮渊。”
第47章 47、人人向死而生,谈何退路。 【47】 “愿意跟我走的,即刻准备回程,惟陆临川之命是从的,便劳烦你们看顾车马行李,照料好徐伯一行。”我缓了半日,体内药性褪去不少,扶着陆九勉强站起身。 “月儿……”徐伯红了眼睛。 “徐伯,”我说:“你腿脚不好,不宜奔波,让青苗留下照顾你,回程之事需快马加鞭,我就不带上你了。” 徐伯心里明白,点点头,再无异议。 我抬眼看了看众人。 络腮胡子有些踌躇不定,转头看向陆九。 陆九垂眸一言不发。 “陆九。”我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陆临川可是将我托付给你,要你从此同我做夫妻?” 陆九红着眼,半晌,单膝跪下:“全凭王妃所愿……” “我若不愿呢,你待如何?” 陆九肩背微微绷紧,他看着我,说:“王爷吩咐,他不在了,你便是主子。你若肯,陆九一生一世定不负你,若不肯,陆九便守着你,护着你,这一世追随左右,不让你受欺负,也再不让你受苦……” 我怔了怔,嘴角一弯,眼泪一下又涌了上来。 陆临川替我安排得明白,这寥寥几句话,把他曾没做到的事都托付给了陆九。他知道欠了我什么,知道陆九死忠,只要我点头,陆九余生,将会为了这几句话死而后已。 可明明是他欠的,为什么却要别人替他来还?他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别人的一辈子就不是一辈子了吗? 凭什么…… 我抹掉眼泪,伸手将陆九扶起。 “你待我好,我都知道,”我看着他:“这三年要是没你,我这条命怕是撑不到今日……我要谢谢你,陆九。” 陆九眼圈又红了,低头又要跪下去,被我扶住手臂。 “可你知道我不会肯……是不是?你眼见着我和他这么多年,知道我对他一腔执念,你心里必定清楚,没了淮渊,那些安康顺遂……长命百岁……在我身上断不可能成真……” “我知道……”陆九声音带了些哽咽:“可王爷一意孤行,瞒了所有人做下这样的决定,我劝不动,我说过若你知道真相,此生再不可能开怀,可他万念俱灰,只一遍一遍叮嘱……要我好好待你……” “无妨,”我红着眼睛望向远处甩着鬃毛的枣红马,说:“让我亲自去问他,他将我托付于人也好,要我从此忘了他也好,我要他亲口说出来,大不了他把那迷药,亲手再给我喂一遍。” 我暂时体力不支,无法自己骑马,陆九将我抱上马背,自己回车里包了干粮食水系紧到身上,又将弓箭腰刀背到身后,翻身上马。 “王妃,恕罪。”他单手环过我的腰,低声说。 我说:“不碍事,多备一匹马,等我药劲过了就能自己跑了,两人一骑跑不快。” “好。”陆九一手拽紧缰绳,一手将我稳稳护在胸前。 络腮胡子见状不再迟疑,回头指着一队侍卫:“你们留下护送车队,其余的,上马!” 众人喊了一声:“是!“纷纷整装,跃上马背。 马车摇摇晃晃,又要顾及着我的身子,一路上行得慢,而这些人都是影卫出身,一旦真正赶起路来,无不风驰电掣。耳畔是猎猎风声,陆九用斗篷将我裹在怀里,一丛快马向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 我心里念着那两个字,那一个人,我知道不该,可我再一次再一次,执拗不过自己的心。青苗临行前扑到马前,抓着我的腿问我:“少爷……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受了那么多苦,何必再……” 我说:“人人向死而生,哪有回头路可走,青苗,我爹在那里,淮渊在那里,我没有别的去处,也不想去别处。” “少爷……”青苗在寒风中哭得可怜,我弯腰替他擦了擦眼泪:“回落霞关等我,青苗,我不后悔。” 沿途荒废,已经没有客栈可供休憩,我们一行绕开大路,取更近的小路疾驰。陆九顾及我大病初愈,一路没怎么让我自己跑,两天时间里,几乎都是他将我抱在怀里,换着马赶路。 靠近陈家隘时,已远远看见本部大营升起的烟火,里头人头攒动,陆九等人未停,一行人直冲进大营,官兵围了上来。 “陆首领!”为首一名副将正亲自带人四处查看伤患,吩咐随行军医治疗,他认得陆九,疾步上前抱了个拳。 “周将军,战事如何了?”陆九跳下马问。 “刚杀完一场,大胜而归!”副将兴奋道:“连日来我们已将战线推进东鹘腹地数十里,王爷骁勇,今日更是将东鹘最难啃的骑兵几乎斩尽杀绝,照这个趋势,我看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王爷呢?可有受伤?”我远远望见军中主帅的营帐前无人进出,也没有侍卫把守,心下不安。 副将迟疑了一下,说:“东鹘四散溃败,王爷说穷寇莫追,令我等带兵回营休整,他带了几名贴身影卫,追着一小撮人去了。” “既知穷寇莫追,他又是在做什么?!”我一下子急了,此时日头已经向西,军中各处已经开始升起篝火搭灶做饭,陆临川若追着人深入戈壁腹地,那岂不是进了东鹘老巢。 “你们就这么纵着他胡来?” 副将一脸为难,说:“王妃恕罪,王爷近来……颇有些不对劲,战场上厮杀起来不要命一般,拦都拦不住,回来谁若多说两句就会冷脸……” 我勒马转身,对陆九说:“长弓和箭囊给我,我去找他。” 陆九说:“王妃,我带人去,你在此……” “给我。” 刀枪剑棍我样样不行,唯独骑马和射箭,当年陆临川教了我一些,只不过那时他专门让人给我做了一张软弓,陆九这张又沉又硬,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过来绑在身上,扬手一鞭抽在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像一阵疾风掠了出去。 “王妃!等末将着人带路!”副将急声喊着追出去几步,身旁陆九早已飞身跃上另一匹马,两腿猛夹马腹,追着我冲了出去。 陆临川疯了,我想,他是真想着把自己一条命撂在这儿,我也疯了。 “过了前面那片槐树林往西!大约十二三里!”身后影卫和副将派的人追了上来,我身子伏低在马背上,只恨这马不够再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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