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你别看。”陆临川捏了捏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 陆临川盘腿坐在床边,两肘撑着膝盖,把后背交给明叔。那一刀一刀剐在身上,他面色苍白,腮颌咬紧,我看着他手臂和脖子迸起青筋,胸口只觉得一阵阵气短。 “你向来见不得这个,别看,过来坐下。”他拉着我坐到他面前。 其实我也不是怕看伤口,我见不得,是要看这伤口伤在谁身上。 “……疼不疼?” 我实在忍不住,拽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汗。 他看着我面无血色的脸,说:“……越疼越好,疼了心里才能好过一点。” 我不吭声了,明叔在身后接话道:“这个没错,就是要疼,要刮去腐肉,流出新血,才能缝合包扎,不然可是很难愈合的。” 忙活半天,陆临川浑身上下被绷带密密麻麻裹了起来,他已经忍痛忍到力竭,躺不下,就只能那样坐着。 吩咐人做的清淡肉粥已经晾得差不多了,我端过来搅了搅,伸到面前喂他。 他没再推拒,一点一点吞咽着。 “阿月……”他两眼直视着我,轻声说:“我若死不了,还怎么抵得过你受的苦……” 我未看他,只说:“活着才能抵,死了烟消云散,不痛不痒,能抵什么?” “那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我没吭声。 一小碗粥喂完,我扶着他侧身慢慢躺下,便转身往外走。 “阿月……”他叫了我一声。 我没回头。 从帐篷里出来,我总算深深喘出一口气。 明叔净了手,从一旁走过来。 “多谢王妃。”他躬身对我行了个大礼。 “明叔不必如此。”我淡淡说。 老头当年对我爹害死老王爷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如今真相大白,我爹沉冤得雪,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我这个被折磨幽禁三年的王妃。 我倒是已经坦然,对他说:“王爷的伤势,还要劳明叔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老朽必当尽心竭力。”他想了想:“……只是王爷如今心性莫测,一点都不肯珍重自身,偏执之处,还得王妃多加劝诫才是。” “我知道,他每日换药,喝药,我都会亲自盯着的。” “那老朽就先代军中兄弟,多谢王妃!”老头喜极,又深深躬了下去。 “我还有一事相求,明叔,”我说:“来日我想到军中帮忙救治伤患,我曾看过不少医书,略通一二,自认能尽几分绵薄之力。” “这个……”明叔迟疑,“您身份贵重,战场上搬下来的都是缺胳膊断腿血腥不已,万一冲撞了王妃,再者这事太过劳累,您身子纤弱,只怕……” “我不怕,明叔,”我看着他:“我能做多少做多少,只不能袖手旁观。” “可您毕竟是王……” “那就别把我当王妃。”我说:“我回来不是为了当王妃的。” 明叔有些愣怔地看着我,我对他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夜深了,整个大营已渐趋宁静,我在一堆篝火前坐下来,拎过旁边别人喝剩的半坛酒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闭上眼睛,仰头灌了一大口。 月上中天,辛辣苦涩的滋味顶着鼻腔,咽进喉咙里,我仰头望着月亮,抬起袖子抹掉嘴角的酒液。 “王妃,”陆九走了过来,说:“帐篷收拾好了,你累了这几天,早点去歇息吧。” 我没说话,笑着把手里的酒坛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陆九顿了顿,伸手接过来,在旁边坐下,仰头也喝了一口。 “这酒太烈了,不适合你。”他呼了口气,说。 我眼角微红,弯着嘴角看他一眼,转头继续望那月亮。 他也抬头望着,笑了一下:“也不是,或许你骨子里,比这酒还烈。” 大漠长空,繁星浩如烟海,如这人世间恩怨起伏,难以泯灭,我静静坐着,什么也没再说。
第50章 50、我不需要 【50】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浑身酸痛,脑袋昏沉,我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穿好衣服。 榻前噼啪燃烧的火笼烘得帐篷里暖烘烘的,铜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我洗漱妥当,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门口把守的士兵见我出来,对我抱拳行礼:“王妃。” 我应了一声,往陆临川的帅帐走去。 陆临川还未醒,他浑身的伤耗损过重,加上心里那根决绝的弦一旦松开,整个人便几乎昏睡到失去意识。 明叔已经守了多时,他着急给陆临川换药,但陆临川一直不醒,他急也没法子。 “我来吧。” 我走上前,掀开被子,慢慢将陆临川沉重的身子翻过去,伸手解他的衣服。 陆临川昏昏沉沉睁了一下眼,抓住我的手,虚弱沙哑地说:“放肆……” “是我,”我低声安抚他:“你安心睡,我给你换药。” “阿月……”他蹙着的眉缓缓松开,放开了手。 我来了,陆临川便不想睡了,他硬撑着坐起身,脱掉里衣,任凭我不甚熟练地一点一点撕开他伤口上粘连的绷带,明叔看不下去,说:“还是我来吧……”陆临川惨白着脸看他一眼,一言未发,老头悻悻又退了回去:“罢了,有人甘心受这份罪,谁也拦不住。” 我极力掩饰住心疼,对他说:“你忍着点。”他嘴角弯了一下,说:“谢谢阿月。” 外面天寒地冻,陆临川却疼出了一额头的细汗,我尽量小心翼翼换完药,重新包扎好,他试探着抬了抬胳膊,绷带绑得不松不紧,正合适。我将一旁晾好的药碗端过来,吹了吹递给他,他接过来,皱着眉叹了口气:“这药好苦……” “这就叫苦了?”我说。 陆临川顿了一下,没再抱怨,端过来一声不响地喝了。 明叔在一旁叹为观止:“我滴乖乖……” 陆临川最后一口药汤还含在嘴里,皱着眉好不容易咽下去,本就苍白的脸反倒被苦得红了几分。 我看着他喝完,没再停留,拿过碗便走了。 帐篷外陆九和几位副将已经等候多时。 “王妃。”众人对我躬身行礼。 我知道与东鹘之战已到最后紧要关头,无心耽误他们商议正事,点点头便离开了。 晚上,我端着药掀开帐帘,陆临川正背着手站在战势图前沉思,见我进来,他走过来,接过药碗放到一边,拉起我的手摩挲了几下:“天这么冷,来回跑什么?熬好了让侍卫送过来就是了。” 我说:“我看着你喝了就走。” 他看了一眼药汤,端起来喝了,放回到桌上。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蜜饯,“给,不是总嫌苦吗?” 他一怔,眼里隐隐露出欣喜之意,我本是想递到他手里,但他握着我的手腕,慢慢从我手指间把那颗蜜饯含了过去。 我:“……” 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脸红,这是没办法的事,愣怔片刻,我慌忙抽回手:“我走了,你早点歇着。” “阿月,”他不肯放我走,问道:“我让人给你帐篷里添的东西,你看见了吗?” 陆临川下午派人往我那送了一堆东西,棉被,毡毯,手炉,棉靴,甚至怕我夜里冷,还特意加了两个火笼。 “看见了。” 我说。 “回头还缺什么就告诉我,别不肯开口,委屈自己。” 我点点头:“知道了……多谢王爷。”说完不再耽搁,转身向外走去。 掀开帐帘一瞬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怔怔望着我,眉头微蹙,眼里似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知道我不会给他机会,于是便全都艰难地咽了回去。 我心里都知道,他想说的无非是愧悔,或者承诺,我全都知道,也全都不想听。 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有什么用,除了让我难过,还有什么用。我确实回来了,我没有决绝到底,可我回来不是想再续什么,只是因为知道他存了赴死的心,不想他死。 我真的不想他死,但也没有再多。 回到帐篷里,陆九正在拨弄着火盆里的几个烤红薯,那香甜的气味一下子让我的心无比熨帖,我忍不住深深喘了口气。 “青苗他们还没到吗?”我在火旁坐下来。 “已经回落霞关了,我让他们去那边等,大军明日拔营,来了也是跟着折腾。” “拔营?”我一愣,陆临川的伤还未好,这是又要去哪儿? “东鹘败局已定,他们的兵力已所剩无几,东鹘王妄图垂死挣扎,与部族里其他首领已有分歧,王爷不打算给他们喘息之机,要一举取了那东鹘王的性命。” 领兵打仗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陆临川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默默想了一会儿,说:“来日兵马一动,你定要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以保无虞。” 陆九笑笑:“王爷再三交代,让我寸步不离守着你。” “我不用,真的,”我说:“我不会乱跑,就在后方待着,不会有事。” 我伸手拿起火钳拨了几下碳,低声说:“他杀心太重,不管不顾,我怕他万一失了理智,又将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陆九沉吟片刻,说:“好,你放心。” 翌日,我被帐篷外兵马躁动声吵醒,一睁眼,陆临川正坐在榻前椅子上,安安静静看着我。 我怔了一下,撑着坐起身。 他上前拿过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抖开,说:“先穿上,天冷。”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整了整里衣,将胳膊伸进袄袖里。 陆临川待我低头系盘扣,起身去将一旁铜盆里的布巾拧了把水,递给我擦脸,我抬头说:“多谢王爷……” 他没说话,只安静等我擦完又接了过去,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地,他半跪下来,拿起靴子握住我的脚踝。 我心里一惊,急忙按住他的手臂:“王爷,我自己来。” 他抬头看着我,说:“阿月,我想为你做。” “不,不用。”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阿月,我想对你好……” “王爷不必如此,”我神色坚决,“我不需要。” 陆临川怔忪片刻,最终还是松了手。 我蹬上靴子,头发都没拢就疾步向外走,我不能再跟他待在一起了,他这样,我根本喘不过气。 “阿月,”他叫住我。 “我走,你,收拾好再出去吧。”
第51章 51、来殉 【51】 陆临川治下严谨,此次拔营,先头三万兵马先行,我看着浩浩荡荡的兵马粮草整齐有序,迅速往大漠深处移动,忙四处去找明叔。 先前强行让明叔偷偷将我编入了医兵队伍,此行随军的医兵有几百人,多我一个不多。明叔对我所谓的略通医术并不太信,但却颇为赞赏我能有这份心,他抱了一身医兵的衣服给我,叮嘱道:“这差使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战场上抬下来的人,血肉模糊不说,还须得争分夺秒,跟阎王爷抢命,你若撑不住,切不可逞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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