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他低声说:“我不会再让他们踏足朝土一步。” 我说:“那我不走,我就在这守着。” “阿月……” “我守着我爹,也守着……也守着你们将士,我杀不了敌,但可以在后方帮你们烧水煮饭,我还能帮忙照料伤患,我以前看过很多医书,懂一点点。” “阿月……你听话,等仗打完了再回来……” 我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你好好的,以后务必照料好自己,答应我,要安康顺遂,长命百岁……”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在我耳边说,“待我扫清东鹘蛮贼,还百姓一方安稳,你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阿月,这也是我想给你的。” 我心里暗暗“嗯”了一声,我没想着回应他,但心里就是应了。 他将我又抱紧了些,紧得手臂有些颤抖。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明天晚上。” 我说:“好。” 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我早起就开始与青苗忙活。 我蒸了满满一锅糖包子,又宣又软,掰开里面流出滚烫的红糖,冒着香甜的热气,我一边吹着气一边急急地递给陆临川:“你尝尝,小心烫。” 他接过来,伸手蹭了一把我脸颊沾上的面粉,笑笑说:“好。” 我将剩下的糖包子和其他备好的干粮端到院子里晾着,日头暖得很,天空瓦蓝瓦蓝的。 我将陆临川的兜鍪战甲抱出来细细地擦拭了一番,陆临川坐在屋门旁的马扎上,静静看着我。我高高挽起袖口,太阳晒得身上青色袄子有点热了,我脖颈和额头沁出细汗,但依然边将滑落的头发挽去耳后,边仔仔细细地擦着,我未曾意识到自己擦的时候心里在默念,念这身战甲能护他平安。 他的箭囊,剑鞘,马镫马鞍,我全都细细查验修整一番,不留一丝疏漏,连长枪的璎穗都细细梳理过。 这一天,我与他没说几句话,我忙得停不下来,他一直在定定地看着。 日头西了,我将酒囊灌了满满的烈酒,拧紧塞子,挂到马鞍上,这匹战马也是从小跟着陆临川的,骁勇雄壮,我摸着它周身被我刷得油亮的皮毛,悄悄将头抵在它额心,心中再次默念。 院门口不知何时聚起一小队人马,他们全副武装,屏气凝声,安静地等着。 陆临川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玄铁战衣,黑长的头发向后束起,用银色发冠箍住,一张脸庞愈发显得锋利冷硬。 我看着他一手托着兜鍪向我走来。陆九一身素衣,远远站在身后。 “阿月,”他对着我笑:“我要走了。” 我回头看了看院门口的一众将士,又转过头来。 我退后一步,双膝缓缓跪地,匍匐着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王爷……”我抬起头望着他,眼睛一点一点红透。 “沙场无眼……万望王爷保重,我祁凉月……在此盼王爷毫发无伤,大胜而还。” 陆临川弯腰抓着我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他凝视我良久,嘴唇颤抖着,似是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像这些日子里无数次那样,又尽数咽了下去。 “好。”他红着眼眶,嘴角轻轻弯起,对我说。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是我这些天夜里点灯熬油缝的,我的绣工不好,只千针万线,把所有期盼都绣在了上面“平安”二字上。 “你带在身上,”我哽咽着往他腰上系着,系得紧紧的,“这是我跪在我爹、还有三千宁家军坟前求过的,他们在天有灵,定会护佑你平安。” 他看着那个香囊,许久,抬手搭住我的脖颈,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月,”他通红的眼里凝起泪珠,在睫毛下颤动着:“记着答应我的,要安康顺遂,长命百岁。” 我点头:“好。” 他说:“我给你带的冰糖和山楂,记得让陆九给你熬糖葫芦吃。” 我笑了一下,泪珠子劈里啪啦滚落下来,我说:“好。” 他抬手蹭掉我的眼泪,抓着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再也没说什么,松开往门外走去。 众人让开一条路,陆临川边走边将兜鍪戴在头上系紧,踏着马镫翻身上马,战马咴着气,前蹄高高扬起,他拽紧缰绳回头看我。 “你,一定要保重啊。”我扶着门边,红着眼睛望着他。 他笑了笑,眼眸深深扎进我心里,扎得我心突然间剧痛。 “驾!”他两手狠狠一震,战马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淮渊——” 我追着那滚滚尘沙跑着,哭着喊:“淮渊你保重啊!” 那一丛身影眨眼间越过沙丘,越来越远,我眼泪模糊,一遍一遍拼命蹭着眼睛,拼命去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天边的夕霞里,他再也没有回头。
第46章 46、我想知道,他究竟看重什么 【46】 院门外有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槐树,枝桠虬结斑驳,在落日余晖中尽显沧桑肃穆。 我跪在那棵树下,直到月上树梢。 “王妃,”陆九在我身旁半跪下来,“回屋吧,太冷了。” 我抬头看了看那轮清凌凌的月亮,说:“好。” 我艰难起身,陆九扶着我的手一顿,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未及反应,就被他打横抱起,疾步往院里走去。 “青苗,”他一边走一边叫道,“去铺床,烧点水来,王妃起烧了。” “啊?”青苗跟在身后一溜小跑,闻言大惊失色:“哦好,好!” 我这场高烧来势凶猛,整个人烧到意识模糊。 身体里所有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我像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被困在一片混沌中昏沉地喘着。 我又看见了淮渊,他在梦里对我说:“阿月,我要走了。” 我问他去哪儿,他摇了摇头,只悲怆地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看着他垂眸转身,寥落的身影在泣血的夕阳里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下意识就追了上去,我跟着他,一前一后,在漫天黄沙间艰难行走着,他的长刀拖在地上,刀尖在渗血,我看着他脚步渐渐踉跄,心下焦急,跌跌撞撞追他,喊他,可他不曾止步,也不回头,无论我怎样急火焚心,却始终与他隔着无法靠近的距离,我望着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战甲一点点破烂,刀砍斧劈的伤痕在他身上一点点显现,他整个人逐渐被血浸透,连脚印都一串一串带了血…… 我吓疯了,疼疯了,撕心裂肺,浑身发抖,他的头发在风中散开,远远回过头来,半边脸全是血,他说:“阿月,我真的走了……” 我涕泪横流,什么都顾不得了,拼了命想去抓他的衣襟。陆九将我抱起来,按住我乱挥的手,拍着我的背让我倒气,“王妃,王妃醒醒……”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这是魇住了吧,这可怎么办?”青苗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我没有睁眼。 但我知道这是梦了,陆临川的脸像大漠里一缕风沙消散在我面前,我大哭出声。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天了,我梦梦醒醒,反反复复,整个人已憔悴到不成人形。 “这还能喂吗?”一个声音在床边问。 “喂吧,不能等了,”陆九叹了口气:“王爷吩咐过,照做就是。” “可是这药性猛烈,王妃现在病着,喂多了万一不好,若喂少了,又怕途中醒转……” 陆九沉默一会儿,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低声说:“先少喂一点,醒了再说。” 我晃晃悠悠,耳边“咯咯棱棱”地响着,等再睁开眼,发觉身在马车里。 身下铺着厚实的被褥,身上盖得严严实实,陆九坐在一旁,见我睁开眼,半跪过来:“王妃,醒了?” 我嗓子干哑,脑子里一时还混沌着。 他轻声问我:“要不要喝水?” 我迷迷糊糊点了下头,他立刻拿过旁边的水囊倒出来半杯,扶起我靠在他怀里,慢慢喂我喝下去。 我缓了口气,哑声问道:“这是哪里?” 他说:“路上。” 我心里诧异:“我们要去哪儿?” 陆九没说话。 我有些不安,撑着想起身,却猛然发现自己浑身虚软得厉害。 这不是高烧过后的虚弱,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可就算是高烧,也早该缓过来了,我确定自己现在早已经不烧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陆九,等着他开口。 半晌,他说:“不知道……也许去江南,去王爷许诺过却还没来得及带你去过的地方,如果你喜欢,我们就留在那里……” “我去江南做什么——”我急了,哆嗦着抓住他的衣服:“我走了,淮渊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说过等他回来,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王妃,王爷不会回来了。” 陆九轻轻说出一句话。 我浑身猛地一僵,抬头怔怔看向他。 我眼神犹疑,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我一定是被一场高烧烧糊涂了,听错了。 “王爷他,要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 “陆九……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还是反应不过来,直直地看着他,“他不回来他去哪儿?淮渊他、带了二十万兵,他怎么可能回不来?” “仗会赢,东鹘会灭,但王爷,不回来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回来了? 我茫然间,脑海里一个激灵,悚然想起那些天里陆临川看我的眼神,那些一次次咽下去的欲言又止…… 我浑身发冷:“你们到底谋划了什么?陆临川他到底……” 陆九看着我,眼眶泛红:“王爷他决心赴死。” “你胡说!!” 我大脑未及空白,就先惊雷一般吼了出来,只一霎间,我已面无血色,浑身冷汗淋漓。 我不明白陆九是不是疯了,说出这种疯话,还是陆临川疯了,又或者在意识到什么的这一瞬,我也已经疯了。 马车停了,青苗慌忙掀帘子进来,“少爷,少爷你醒了,你……” 我一把抓过他的衣襟,死死攥着:“你也知道——你也和他们一道……” 青苗红着眼睛,那一双眼不知哭了多久,肿得厉害,“少爷……王爷他……让你以后好好……” 闭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一把推开他,奋力从铺上滚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陆九伸手扶我,被我回手一耳光掴在脸上。 “啪”地一声。 陆九脸被打得偏过去,整个人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我本没有力气,但这一掌,我几乎拼了命。 陆九不意外,他深知我在面对这一切时会作何反应,他做好了准备,否则也不会一早喂我服下昏睡的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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