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着不带走清粤山上分毫,却早已将山上二人的爱全盘接收。他又沉沉地呼吸一口,关上盒子,迈开步伐朝当铺的方向去了。 铿锵有力。 不出所料,胡桃木盒当了个好价格,虽不达高瑥宁心中那个数,却也足够应付路途所需。当铺老板听他声音还似小童,便压他一头,活生生少了二两银钱。 他见好就收,念着钱重压身,便也不与那老头多计较,只是去了闽州,得注意压着嗓子说话,不能再因年幼被欺。 京城去闽州,水路需走上三五日,中途有些货物上落,便停顿得久了,第一夜,高瑥宁一直待在房内没有出去,靠上船前买的馅饼包子捱了过去。 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满脑子都在想为何自己没有察觉李晚玑发现这一切,难不成和那傻大个待久了,自己也愚钝了? 船只随波飘动起伏,船里的小房间自然也不如普通客栈,窗户被海风吹得直作响,偶尔还有冷空气从缝隙窜进房内,搔着人身上的寸寸肌肤。 本在高府也是独眠居多,可在山上和李晚玑同眠了一月半,高瑥宁现竟有些不习惯这床空荡的被褥。 愈睡不着愈容易胡思乱想,高瑥宁整夜未眠,好容易有了困意,船却停下卸货了。 五日后,船只终于是靠了闽州的岸。 闽州气候与京中不同,南方温暖潮湿,踏上渡口已经可以看到刺桐盛放,高瑥宁穿得不多,在京城还有些寒意,到了闽州只觉怡然自得。 与船上人士作礼告别后,高瑥宁进了他完全陌生的城市。 闽州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喜乐芸芸,路边叫卖吆喝,灯火通明,百姓面上皆露着淳淳笑意,高瑥宁缓步行在路上,感受这一片惬意安土。 他寻了家寻常客栈,付了三日的房钱,安心住下了。 客栈的床铺实在是比船上的柔软舒服,高瑥宁本就行舟劳顿,一挨到床便合眼睡下了,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行程确实是有些为难了。 到达目的地后心中踏实了,精神状态瞬间松弛,也无暇顾及那些烦恼,衣物也忘记更换,似乎是要将昨夜未眠的时间一齐补了。 睡梦中,高瑥宁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高廉清请来的戏班在高府的院子里演他最爱的《秦汉传》,林绮云为他梳扮妥贴,领他上座。 手边放着一盘又一盘林绮云亲手制的糕点,壶里沏的是高廉清爱的西山白露,二人拉着他的手,一同欣赏逗趣,熟悉的气味萦绕鼻尖,热切的音息在耳边回响,充满着?家的味道。 “宁儿尝尝这个,娘亲新学的。” “宁儿啊,这《秦汉传》唱得可还喜欢?要是喜欢下次爹爹再请他们来给你唱!” “小少爷今日英俊潇洒!” “少爷!我又买了些新的画册!快来一齐看看!” ?? 醒来时,枕上竟已噙满泪水,高瑥宁的嘴角一直扬着,直到睁眼后也一直维持,他捂着脸泣不成声,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断没有想到,高廉清和林绮云还是为他庆了生辰。 或许只是他过份臆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高瑥宁洗漱一番,下楼进食,他冒险地将纬帽取下,心惊胆颤地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客栈楼下是普通食肆,高瑥宁醒来时已是正午,亦是楼下人客最多之时。 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战战兢兢地吃完了一顿饭,没有人来和他搭话,也没有凶神恶煞的人带着一大帮兄弟冲进来抓他,什么也没发生。 有什么比没人认出他更令人安心的呢? 他松了口气,重新戴上纬帽,走上街去。昨日来到后便睡下了,没有真正去街上走走,认认路,毕竟也不知要在这待上多久,才能达成李晚玑说的“成大业”。 高瑥宁走在街上,周边百姓皆热情洋溢,同昨日进城时一样,透着小城特有的温馨喜乐。他将附近都认了一遍,不远处有座宅子,看着像大户人家,门口挂着写着“周”字的牌匾,好生气派。 俨然像另一个高府。 高瑥宁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并未驻足流连。 忽地,他猛地被人撞倒在地,带着的纬帽也随他一起掉落在地,高瑥宁伸手朝纬帽探去,不愿与来者计较是非,一心想着起身走人,却不料纬帽被他人拾起,丢向了更远的地方。 “撞了小爷还想就这么走了?” 高瑥宁坐地抬眸,眼前是个看着十五六的少年?不,看着更像十五六的地痞黄毛。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惹的灰尘,一言不发想要离开,却又被那地痞推了一把,“生得娘们唧唧的,还是个哑巴?” 那地痞本就是被几个人追着跑,这才不小心撞了高瑥宁,一眼瞧见还以为是个姑娘家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地上的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便恶向胆边生,起了坏心思。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这次高瑥宁站得很稳,那地痞力也不大,发现没把人推倒,竟不自觉地有些退缩。高瑥宁瞪了他一眼,转身便向着纬帽落下的地方走去。 地痞居然就被他这一瞪瞪得失了胆,一时之间也没将离开的人拦下,等人走得不见踪影才反应过来,怎么自己能被一个小孩,还是一个像姑娘的小孩给震慑得没了威严? 好歹这一条街的小娃儿都怕他,见到他都得绕道三分叫声大哥,这陌生小孩竟如此不把他放在眼中?面子上未免也太挂不住。 那人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嘴里低声骂道:“有本事别让我再逮到你。” 回了客栈,高瑥宁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又入了房,小二按照吩咐提了水来供他简单沐浴。 昨日累得很,甚至连洗漱都抛于脑后,方才在街上又被人撞倒在地,若不能妥善沐浴清洁,他怕是难像昨日那般好眠。 他靠在浴桶里细细忖量,闽州周府,愈想愈觉得熟悉,似是曾有耳闻,可他却记不起具体细节,只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在书房中提起过这户人家。 周府?闽州周府? 想着,他坐在水中,不知不觉合了眼。 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还浸在水中,桶中的水已经凉了,人泡得有些发软。他起身离桶擦拭,窗外天还暗着,耳边还能听到楼下嘈杂的人流,想来只是睡了一阵,无伤大雅。 高瑥宁换上了下午买的新衣,人已经坐到了楼下食肆。这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皆聚于此,人人不忧不惧,放肆大胆地谈论近日见闻,亦是他获取情报最好的地点。 他要了壶茶,学着高廉清和李清粤的样子品闻,两耳充闻,将周边的讯息尽数收入。 “哎,明晚周校尉便回来了,那臭小子可有得好受了。” “听说今日有小娃娃又被吓着了,爹娘带着好几个同乡要去揍他咧,可惜,还是给人跑了。” “要我说,那臭小子就该好好被治一治,周校尉走的这半个月,他都狂成什么样子了?” “就是,若他欺了我家孩儿,管他是个什么半大小子,我都得给他揍一顿,长长教训。” 高瑥宁也闻不出茶的好坏,他轻轻抿茶,实在是过于涩嘴,一口落肚,喝得他直咽口水,想赶快洗刷掉喉咙中的那股苦涩。 周校尉,说的可是那周府的主人?他努力回想在书房中听到的,终于是把闽州周府和校尉给拼凑起来。 听闻闽州地区有一校尉周藏晏,人看着是粗枝大叶,心思却善良细腻,疾恶如仇,其能力远不止任其职,却因为人过于正直,惹得其他人不满,才一直居于校尉之位,高廉清也不只一次叹过人才掩没,小人得道。 这人他只听爹爹提起过,闽州和京城相隔几日船程,周藏晏从武,高廉清行文,二人也无交集,起码在他记忆中,他没有见过周藏晏,周藏晏也从未登门拜访。 若是能投靠此人,沙场为将?或许指日可待。 高瑥宁想着,又啜了口茶入喉,苦涩得表情扭曲,下次再不浪费银子喝这玩意了,他想着,嫌弃地把茶壶往外推了推。 只是高府已殒,自己又该如何接近,取得周藏晏的信任?高瑥宁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每敲一下,就有一个计划被否决。 他不能冒昧自荐,那样太过引人耳目,且自身能力不足,对方会否收留也成谜题,主动送上门的大多都有蹊跷,即便是再善者,也不是愚昧之人,自身来路不明,他人更不敢轻言收入府中? 敲着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下,高瑥宁扯嘴笑起来,怎么把那家伙给忘了! 翌日,高瑥宁又换上了那套素色衣装,将玉佩玛瑙及书信收在怀中,只可惜了那套新买的衣裳,穿了一次就要被丢弃。 他坐在椅上,终日未曾进食,连水都只是细细地舔食几啖,昨日浸在凉水中染了风寒,再加上今日食水未进,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但他却格外欣喜,昨日沐浴时睡着只是意外,没想到却是上天助他。 铜镜中的孩童一身素衣散发披肩,双唇干涩,眼中微迷,眼角还泛着红,甚是惹人怜爱。 一切都是凑巧得恰到好处,只剩下夜晚那最后一搏。
第10章 泞土难行 天渐渐暗下来,高瑥宁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拖着沉重的身子缓步向周府前进。 他褪了纬帽,也未再束发,行过的路人见他这样都有意无意地退避三分,他也作得步履蹒跚、举步维艰的模样。 路过周府时用头发掩着,垂眸瞥见一眼,门口已经站着几个下人模样,看来周藏晏还未归府,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他所料,接下来只要走进前面那条巷子,遇到那人,就只需听天由命了。 果不其然,高瑥宁踏进巷口,便看见昨日那地痞小儿在里头,那地痞不知做着什么,一听见声响便朝他看来,很快,高瑥宁就被人揪住了衣服。 “好啊,你这小娘们还自己送上门来了。”地痞瞪大双目。 高瑥宁没有出声,任眼前的人冲自己说着一句又一句侮辱难听的话,这些话放在以前可没人敢对他说。 他自出生就受着尊礼教育,再者,又有谁胆敢对高府少爷吐出那么些污言秽语。 “喂,你真是个哑巴?”地痞骂了几句,见小孩像块木头一样,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身体也不知反抗,换其他孩子早就哭爹喊娘,叫得整条街都知晓了。 这人若不是哑的,那准就是脑子不太正常,那地痞想。 巷子离周府很近,几乎是紧挨着,府外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马蹄声声,车夫喘息,逐渐逼近,高瑥宁心中明了,时候到了。 原本沉静的人儿忽然轻笑出声,眼神轻蔑道:“我若是个哑巴,你还要如此欺我?” “废物。” 地痞被高瑥宁的挑衅激得上火,他一街头霸主岂能容忍被一未脱稚气的小娃儿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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