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耳边只响起了一句凝重的“再会。” 李晚玑很快又笑起来道:“这么想念哥哥阿?晚上吃饭就见了。” 高瑥宁也只是笑笑,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又补充道:“那?一会见。” “好,一会见。” 离了屋,李晚玑的嘴角迅速放低,叹息与步伐持平,听到声响也不敢再回首,只得一人背着屋子微微摇头苦笑,小孩始终是小孩,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了,若是再看下去,他这颗好不容易铁了的心,怕是要被那深情袅袅的眼神凿出个窟窿来。 “冬去春来,百鸟归巢,可怎么唯独你正要展翅高飞。” 人走后,高瑥宁在屋中留了信,他两手空空地来,孑然一身地去,他早该如此。 他本该如此。 高瑥宁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在临走前,去叩响了李清粤的房门。 山上的二人于困苦时救他,于危难时留他,他虽无法坦然与夜夜同眠的人道别,却也无法忘乎道礼情义,与屋内长者不告而别。 李清粤见他来,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屋内熏着香,炉上煮着茶,白雾盘绕,木香与茶香交织在空中,李清粤便坐在烟雾中,犹如仙人临世。 “师傅。”高瑥宁唤他。 李清粤端起桌上的一只茶杯,悠悠地道:“嗯,想必你已做好了抉择。” 高瑥宁诧异地点头,“师傅怎知我为何事而来?” 李清粤两指敲了敲桌面,道:“李晚玑那卜算之术,可是我教的。” 也是,李晚玑能算到的事情,师傅又何尝不能? “我知道你待不久,你本就是大家之子,男儿志在四方,不可能拘于这山上一角?甚者,你还有未消退的怨恨。” 高瑥宁跪地,朝李清粤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虽我离山,但承诺不变,高宁这辈子定会永记师傅收留之恩。” 李清粤扬手道:“你第一次见我,也是这般?莫要再跪了,宁儿,你将来必是有成之人,待你功成名就那日,接师傅下山尝一尝那醉仙居罢。” “是,师傅。”高瑥宁起身,又恭敬地俯身一拜。 “你同你那晚玑哥哥说了没?”李清粤试探地问。 高瑥宁摇头:“?我说不出口。” “宁儿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虽在山上所待时日不多,却也足够体会师兄真心,但越是这样,我越无法当面与他说出那番道别的说辞?” 李清粤笑笑:“无妨,待他回来,我会与他说的,相信他也会理解你的决定。此番离去,道阻且长,你只得好好保重,若是倦了,就回山上罢。” “嗯,那宁儿便?下山了。” “去罢,既心意已决,便一路走到底,莫要再回头了。” 木门被离去的人关上,屋内恢复了短暂的宁静,片刻,李清粤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呼一声:“人已经走了。” 李晚玑缓缓从屋后走出,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将桌上那杯属于他的冷茶一饮而尽。 “你不想留他?”李清粤看得出徒儿对高瑥宁的喜爱,好不容易得来的伴,现在却走了,这孩儿心中不可能没有过这个念头。 李晚玑放下茶杯,垂眸紧紧地注视着:“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他本就不该是属于这的人,又岂能因我一己私欲,葬送了他的前程。” 从那夜高瑥宁主动提出卜卦,李晚玑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小孩不会无缘无故求他,何况他看了那卦象,更知晓他不能留,也留不住。 保家卫国、功成名就,才是高瑥宁该走的道路,他如果不算,便可以一辈子这么装傻充楞,把人留在身边,看他长大护他周全。 可偏偏他算了、他解了,他李晚玑就是再贪玩、再不谙世事,也不能拖着一个栋梁之才陪他一起没落在这清粤山上。 在解卦与收图的短短时间中,李晚玑想了很多,从他最初见到高瑥宁就知道,高瑥宁身上有股力量在吸引他,许是因为生得俊俏,又许是他在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他甚至没有思考过会否引来祸害,便毅然决然地去请师傅留下。 一月有余,高瑥宁虽都在与他打闹逗趣,但他心里也能感受到小孩在逐渐对他敞开心扉,不再端着个架子,一切都在渐入佳境,对方却生了离去的心思。 高瑥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念头? 或许是那日提出要学束发,或许是在求卜之时,又或许?高瑥宁只是被安宁的日子麻痹,那颗地底的种子随着冰雪消融,便冒了芽。 可他李晚玑始终不是高瑥宁的亲兄长,即使再不舍,又有何理由去拦了人家的路?若他是,他更不能这么做。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必须让小孩下山,踏上那条鲜亮照人的康庄大道。 雄鹰无法禁锢于笼中,属于强者的,只有那广阔无垠的天空大地。 “你倒是深明大义。”李清粤说。 十六了,不能再将眼前的人当成玩世不恭的小毛孩看待了。 李晚玑抬眸看向那扇紧紧关闭的门:”只愿…后会有期了。” 离了李清粤的藏宝阁后,李晚玑第一件事就是去山林,寻到高瑥宁立牌的位置,看见地上有被翻动的痕迹,方才安心地回了己屋。 屋内没了人气儿,连空气都凉了几分,桌上的茶碗压着一纸书信,李晚玑看着面上的“李晚玑亲启”,不住苦笑,有学识的人,就连落墨也这么好看。 晚玑兄: 吾于生辰家落,若非兄长相助,此生将断于舟水之上,对此倍为感激,吾认初始之防备,惧怕来者不善,若非兄长次次以诚相待,此生亦不见光暖。 兄曾言吾必成大业、报朝廷,属江山人才,然吾不可久居于山,逃避世俗,只好落此决,行此路,不望兄原谅,还请兄代吾侍师,莫让恩师过份记挂吾这不孝之徒。 吾本是叨扰,亦曾有意久居,无奈家仇未报,家父乃前朝忠义之士,断不会无故惹事生非,其中蹊跷,唯有吾可解,故不能独自苟活于山中,享昧心之福乐。 山中之日,一月有余,为之欣喜,虽不曾宣之于口,但对兄长之情,溢于言表,清粤之乐,断不会忘。 此番离之有愧,无颜相对,更恐见之不舍,优柔不决,方留此书信,以表心意,若能如兄所言,待吾成业有时,定重归清粤,寻兄报德。 愿兄安乐如初,后会有期。 宁 “?后会有期。” 李晚玑字字读下,读到这最后一句后会有期,现了太多的不舍与情愫,水珠打湿了信纸,轻易晕开未干透的墨痕,落款模糊不清,再不能辨。 他拂干泪水,将信纸折回封中,欲收之入柜,才发现那件鹅毛披风竟安稳地躺在其中,上面还附着一张字:天寒地冻,望兄寻得一丝暖籍。 那人破涕为笑,把信压于衣下:“倒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第9章 离京落闽 高瑥宁踏在下山的石板路上,把怀里的东西收紧了些。 他在离屋后去了山林,将胡桃木盒挖出,又冲木牌磕了好几下头,说了好一会话:“爹,娘,孩儿不孝,扰您二老清闲,今日宁儿便要离去了,还望爹娘在天之灵,能佑孩儿一路顺畅安平?”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脸上干了又被打湿,才依依不舍地走向下山的小道。 天暗了,所幸灯火未明,高瑥宁如愿以偿地溜进城中,又趁黑买了顶纬帽,遮了脸,京城中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他,若是被人发现高府还未死绝,他只有死路一条。 高瑥宁计划好了,他要去闽州,那里足够远,没有人认识高府的少爷,没有人会知道那场灾难中的漏网之鱼顺着河路游到南方。 只是在启程前,他还想再看一看那座宅子。 高府已被烧成废墟灰烬,偌大的宅邸变成了一堆枯黑腐朽的阻碍,蛮横地霸占了街上的一方领土,就连走过的路人也不会再为之驻足。 唯有一个瘦小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当前,审视着这一切。 曾经的阖家欢乐仿佛还是昨日,却在一夜之间被不知名的妒火毁得只剩残骸云烟,一想到爹娘的尸骨被掩埋于这废土之下,高瑥宁心中只有深沉不解的恨,小孩的拳头颤抖着,眼神中却燃着与之相反的坚定。 高府灭门,他要查,爹娘死仇,他要报。 他得给被曝于此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高瑥宁压了压帽子,咬牙留下一句“孩儿不孝”,便不再留恋,转身拂袖而去。 年已过,水路也早已恢复了通行,按以往的日子来算,今日正好是发船到闽州一带的日子,高瑥宁掐着时间下的山,若是今日犹豫不决,便又要再等上一月。 毕竟从京城去往闽州的船,一月一次。 当然,在去乘船前,他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身无分文,如何才能乘船南去?正当他在山上意识到这个问题时,脑海中便浮现那个埋在山林里的胡桃木盒。 东街有家当铺,胡桃木盒上虽沾染了血迹,可瑕不掩瑜,懂行的人一眼便知那木盒的价值,他只能祈求遇到个识货的,好换多点盘缠。 高瑥宁走在路上,想着把盒子里头的玉佩和信取出,避免节外生枝,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停下,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却发现多了点原本没有的东西。 玉佩旁放着些许碎银,同那封书信一样,碎银下压着一张整齐迭好的纸,与他写的离别信是同一种。 高瑥宁从碎银下抽出那张纸,微微泛黄的纸上清晰地写着——沙场为将。 他认得这个字迹。 高瑥宁靠在一旁的墙上,沉沉地呼气吐息,很快就将事情想明白了。 这碎银和纸都是李晚玑给他留的,李晚玑知道他离开必定会带走胡桃木盒,便不知道哪天偷摸着往盒子里放了碎银给他当盘缠,还给他写了张字条。 “沙场为将?沙场为将?”高瑥宁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纸上那四个字,恍然大悟,是卜算那夜。 那夜李晚玑熄火后便出去了,他对着墙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一些声音,至于李晚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清楚,就是那夜,李晚玑先去了书阁将四字写下,再带着从柜子里取出的碎银去了山林,将东西放进了盒中? 沙场为将,正是那夜卜算的解。 李晚玑给他指了条路。 想着,高瑥宁心中更难受了,李晚玑原来早就发觉他的心思,却只字不提,跟没事人一样教他挽髻束发,帮他卜卦算解,他自认对不住李晚玑一片真心,也怕离别时见着了心软犹豫。 可原来人家早就知道,甚至给自己准备了银子好上路。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混蛋,有些不识好歹了。 “字可真丑?”一边说着,高瑥宁将里头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入衣中,惊讶地发现竟将李清粤给的红玛瑙也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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