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让这样说。 骨左骨右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接什么话。 祝蔚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陛下,这人也看到了,您要不就先回去,宫里还有许多大事处理呢。” 他花花肠子多,骨右早就知道,抢先一步道,“陛下,您可不能听这个人的,咱们若是走了,他肯定会留下来,谁知道他会对公子做什么。” 骨右口中的公子便是章璎了。 祝蔚被说中心事,恶狠狠地瞪了骨右一眼,骨右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祝蔚咬着后槽牙。 这个骨右还想在大牢里再挖三年地道? 骨右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定了心思不能让他如愿,耶律德让不知这二人的弯弯绕绕,盯着章璎的背影看了良久,终于道,“我虽不能久留,但明儿还是想找他说说话,他心里因李宴的事怪我恨我,我得与他说清楚,还有我这舅舅,也该为当初做过的事向他亲口道歉。” 萧烈闷头饮了一口酒。 一夜贪欢的代价太大了。 他惨白着脸,不敢在回忆过去。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章璎的离开死去了。 月光照进来,一行人各自怀着心思,终等到第二天的太阳。 今儿天气很好,章璎换了一个地方。 他带着西木在戏园子听戏。 找祝泠子看病的人很多,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他。 戏台子唱着新编的戏,讲的是亡于内乱的前朝和皇帝身边祸国妖妃的戏码。 这是从遥远的汉土来的戏班子。 他们的前朝便是汉人的前朝。 无论哪国的百姓对战争都并不敏感,说到底他们相互也没有多少仇恨,被上层勾带着,傀儡一般耍弄。 那妖妃最后自尽了。 与“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台下掌声雷动。 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抛却政治立场,两国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辽国有许多汉土逃亡而来的汉人。 名震天下的萧氏一族便是如此,辽土的汉人并未低人一等。 下一场戏,却是开始唱那暴君和他身边的阉宦了。 章璎有些意兴阑珊。 话本子写的那暴君李景杀人无数,身边有一阉宦助纣为虐,二人最终自食恶果。 野史说那阉宦也不只是阉宦,甚至是君王的塌上宠,在汉土自然无人敢这样大肆编排,但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没有政治的阻碍,人们乐于见得汉国皇室遗臭万年。 西木年纪太小,看不懂戏,转头问章璎,“这个皇帝那么坏,宦官为什么要帮他?可见那宦官也是坏人。” 章璎摇头,郑重教西木道,“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章璎的目光落在那饰演暴君的戏子身上,透过那一身明黄的戏服,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宫中的夏天。 他被李景一脚踹到了屁股,捂着屁股在他面前讨好。 暴君笑了。 还把他提携成了近侍。 后来啊,这暴君便死在了自己精心调制的五石散下。 暴君杀了很多人。 却只对他一个好。 他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章璎不知道。 或许在想一段前尘,或许在憎恨自己,又或许什么都没有。 听说死的时候会看到一生的走马灯。 那叫李景的男人,他死前的走马灯里,几重是章璎?
第158章 章璎神思飞散,被台上一声梆子敲醒,只见满座宾客,戏子怒声质问,“你这阉宦,为何对我下此剧毒?” 汉国皇室虽未对外公布先帝死因,但民间野史已有不少流传,流传最广的便是死在他身边的阉宦手中,但有人说是下毒,也有人说是马上风。 在戏台上,自然演不出来什么马上风。 章璎心思一跳,好似看到活生生的李景立在他面前,但他想,若是真的李景,一定不会这般质问他。 李景或许知道他下毒,但什么都没有说便服下了。 不是为了他章璎,而是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台上一柱香的戏,台下的人可是演了七八年。 他们都死啦。 连阿姐和小宴都死了。 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当台上饰演阉宦的戏子跪下来被重枷缠身的时候,饰演钦差的戏子一指台上正大光明的匾额,梆子声响,锣鼓声歇,掌声雷动响起,“这阉人死的妙阿!”“这出戏排的好!”大戏落幕了,太阳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打在章璎的肩膀上,西木觉得牵起他手的这个人好像老了十岁。 那排的哪里是一出戏。 排的是一个叫章璎的阉宦沉甸甸的一生。 戏台上的章璎死在新君破城的时候,戏外的章璎却还活着,他在北辽做了男妾,后来为两国不容,躲在一处禁地苟且偷生。 向死容易,向生难。 死后不过一捧灰,一座坟,要想活着,却要打断自己的骨头,咬碎自己的牙。 身后是如雷涌动的掌声,章璎却像钉子般驻足原地。 他的前方站着一个人。 一个叫萧烈的男人。 他立在阑珊灯火中,碧绿的眼睛看着他,身后是幽凉的光。 章璎闭了闭眼睛,无可自拔地回想起来那一个冰冷的雪夜,辽国的大将军撕下了人皮,原来也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普通男人。 萧烈上前,像是想与他说话。 章璎却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的西木。 小宴已经死在了他们手里,西木不能。 萧烈看他戒备的神情心如刀割。 一步错,步步错了。 “你,还好吗?” 他不好,他要死了。 当然他要死了,或许与萧烈无关。 章璎心中冷笑。 但他还是回答了这没有意义的一句问话,“我很好。” 萧烈忽然上前握住章璎的手,章璎却像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躲开,“将军有什么话便当面说吧,不用动手动脚。” 萧烈哑着嗓子,“汉国那边传来你的消息,说你......若不是亲眼见你还活着,我险些也信了。” 他们来的路上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 但还是亲自来了,想着眼见为实。 萧烈喘着粗气,“章璎,打仗之前,我甚至想好了,等回来就办一场婚礼。” 章璎挑眉,“办什么婚礼?我做你的男妾?” 萧烈咬牙,“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男妾!” 如一辈子只有这一个人,那是妻是妾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章璎淡淡道,“可我是个男人。我不想做别人的什么妻妾。” 他是个男人,萧烈却用对待女人的方式对待他。 虽然他依然不能人道一一 但确确实实是个男人。 “萧烈,你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发泄欲/望的容器?如果有人这样对你,你会怎么办?” 萧烈心中冰凉一片。 是了。 倘若有一日有人这样对待他,然后假惺惺地回头对自己说什么男妾的话,他会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把章璎放在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之上。 章璎摇头,“萧烈,我要的不多,只想要余生最后的宁静,若还有别的什么人来,你便带着他们回去罢。” 章璎抱起西木,转身没有再看萧烈一眼。 萧烈神情怅然,终于明白自己做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们之间隔着的哪里只有一个李宴。 还有国仇。 还有章璎对他长长久久的怨恨。 那一个雪夜,他亲手将章璎推到了悬崖边。 章璎再也不肯回来了。 萧烈终于后悔了。 可章璎再也不肯回头看他了。
第159章 萧烈神情痛悔,喉间沁出铁锈味道。 他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次见章璎的时候,那还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在破旧的桥洞下痛哭失声,是他救了自己。 若干年后他们重逢,面对伤痕累累的章璎,他非但不曾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向着悬崖推了他一把。 周周折折,一切宿命般回到原点。 他们从此是相逢不识的陌生人。 陌生人三个字刺激到了萧烈,他双目猩红狼狈,手背暴起来青筋。 有一句话,以前他不肯问,现在他不敢问了。 章璎心里,可有一个叫萧烈的人一亩三分地? 或许曾有过,但被自己亲手磨碎了。 嫉妒,爱欲最终化为一声不甘心的长叹。萧烈这一生位高权重,从厮杀中走上高位,要什么得不到?唯独眼前这个人即便转身要走,他竟也不敢留。 这一刻的萧烈自卑到了极致。 章璎就像颜色鲜红的毒药,引得人失魂落魄,却自己翩然远去,但追溯过往,他们无论什么人谁又能说他半个不是?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生为家为民毫无私心,可以说无论活着被世人口诛笔伐亦或死后见章荣海,都问心无愧。 而那些问心有愧的人便注定活在不能见底的深渊中。 人生在世,最怕的不是老无所依,不是情无寄托,而是问心有愧。 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大悲则无泪也。 耶律德让没有看自己失神的舅舅一眼,辽国的主人已从挺拔少年长成高大青年,步伐轻快地追上去。 总得见见他,说几句话,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知道章璎不会有什么好话。 但千里迢迢而来,他不甘心这样回去。 章璎以为是萧烈,加快了步伐,却听身后传来年轻的嗓音,“你连萧让也不肯见了吗?” 章璎顿住了步伐。 耶律德让低声喘息,远远喊他,“我千里跋涉而来,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说起来,萧让似乎没什么对不起他。 萧让所作所为基于家国,章璎没什么好怨恨,只是小宴的死,到底与他们二人有关。 章璎轻声叹息,并没有回头。 “见到了人,陛下也该回去了。” 耶律德让急急解释,“李宴之事是我疏忽,若非我安排疏漏,他也不会......他是我手中的棋子,我又怎么会刻意让活棋走死?” 章璎声音冷漠,“陛下从来不把人的命当回事,那也不必把章璎当回事了。” 耶律德让忽然觉得,他无论在章璎面前说什么话,都像极了语无伦次的辩解。 于是他不再说些让章璎生气的话。 他还没有想清楚眼下该说什么话,章璎却先于他开口了,“眼下战乱不休,黎民受难,若陛下愿意,至少短期内别再掀起战乱,留百姓一口喘息之机,将来若能成为天下共主,肯善待两国百姓,尊汉制,循汉法,延汉庙,章璎铭感五内。当年我曾在父亲面前许下宏愿,愿做赴汤蹈火之人,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自顾尚且不暇,除这三言两语相赠,再无别的力量。倘若陛下依我所言,必得后世称颂,可为千古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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