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珩好像看见他们几个人在章家的过往一点一点随着死亡逐渐消弭。 他对温蓝,总是自以为情深,如今见他凄凉死去,再见不到那双猫眼,竟心中平静一片,只有怅然若失之感。 现在活着的还剩下什么人? 阿姐死了,温蓝死了,还有一个远在战场的小西河王。 章璎呢? 也长埋在土里了。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朱衣问。 章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像老去了十岁。 “再回去,看兄长最后一眼吧。” 章珩半蹲在自己兄长的墓前失声痛哭。 活着就是为了缓慢地失去,抽丝剥茧的时候你浑然不觉,直到人去楼空,一座孤坟茕茕孑立,罩心的迷雾才会散开,露出内心的本来面目。 他错了。 章珩涕泗横流,一声声地在章璎的墓碑前磕头。 如果不是他们眼看着温蓝为此而死,又怎么会相信这墓下埋葬的人当真是章璎呢? 温蓝这样聪明,他死前一定想好了全部。 他要是死了,便能让所有人都相信章璎死了。 他算计了一辈子,连自己的死也算计着,总算还了章璎一个无忧无扰的将来。 但没有人会领他这份情。 墓碑前都是血。 那是章珩额头磕出来的。 被碎裂的石块刺穿,被杂乱的荆棘剐蹭,他像丧失五感,抱着一块墓碑哭得声嘶力竭,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章珞的遗书,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你怎么能死?阿姐为了护着你死了,你却死在她前面?” 章珩咬牙切齿,只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朱衣看着外强中干的年轻男人,默默立在一旁上了一柱香。 小西河王曾在大殿之上铿锵直言,英雄不能无名死。 但那也不过是个美好的夙愿罢了。 章珩一字一句诵读章珞的遗书,当真字字泣血,草木不忍耳闻,最后一个字读完,章珩五脏六腑都泛起了铁锈味。 他不是人。 他对章璎都做了什么? 千金买命,欺凌折辱,是他错信温蓝才造成之后种种。 他本想这次前来再见章璎一面,将这条性命给了他,但章璎不要了。 章璎也死了。 上天玩弄苍生不浅。 章珩哑着嗓子,泪流满面,“你怎么就不明白,阿姐到死都在告诉你,血缘不重要,那个死去的婴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活生生陪伴她数年的章璎!” 他摸了摸墓碑,孩子一样擦了把眼泪,“是我对你不起,你倒是起来取走我这条性命,也好让我下辈子心安理得去投胎。” 咱们再做一家人。 直到最后一个念头升起来,章珩才恍然大悟。 无论他对章璎的绮念也罢,失望也罢,憎恨也罢,在他的心中,他们始终是一家人。 男人比不上他,女人比不上他,这世上原来没人比得上他。 可笑他明白的太晚了。
第152章 温蓝在看到章璎的墓时又在想什么? 温蓝一定也后悔了。 他们总是在失去以后才后悔。 那个偏执的家伙,即便为章璎去死,又有什么好奇怪? 那条命本便是章璎救的,还给他也好。 老天对他和温蓝最大的惩罚便是,他们长途跋涉而来,却再也见不到章璎一面,将带着永生永世的遗憾和痛苦离开此地。 章珩觉得冷。 温蓝应该也觉得冷,或许他忍不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忍不了没有章璎的世界。 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死亡带来平静,也能带来来世新的希望。 冷风倒灌进口鼻,冲散满嘴的血腥味。 章珩想,他错了一辈子。 他一辈子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以前眼里只看到温蓝,后来眼里只看到章璎,他不像父亲心怀天下,不像章璎忍辱负重,本该活得无忧无虑,到底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章珩哭着便又笑了。 他觉得人世可笑,觉得苍生可笑,觉得这两座坟墓也可笑的紧。 死了,风吹就散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觉得冷。 这个孤身一人的世界让他觉得冷。 章璎,温蓝,阿姐,父亲,母亲,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章家的荣华富贵再也无人享受,如今的天下乱成一锅粥,这是怎么样一个喧嚣的尘世。 他什么都没有了。 来之前他甚至辞了官职。 章珩在那座墓碑前陪了自己的兄长一天一夜,他与他像活着时候一样谈天说地,他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却不敢说一句原谅我。 这一刻他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没有日后蹉跎,年少的日光照耀在一群嬉笑玩闹的孩子身上,少女鲜红的罗裙在风中飘荡,澄澈的湖水倒映天上的白云,原来触不可及的过去才是天堂。画面一转,只剩一个人搂着一座坟。 在那一瞬间,章珩感觉到自己被活生生撕裂了。 他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停留在明媚的早晨,一半停留在森冷的暮后。 他的心头血从口腔中涌出,带出咸涩酸楚的味道。 这痛苦缓慢细密地包裹着全身,让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累了。 他想停下步伐。 第二日天微微亮的时候,朱衣见章珩狼狈地爬起来,他满头的血,满身的风霜,全身透着股失去一切的颓然,又带着看透所有的通达。 “朱大人回去便如实禀告陛下罢。章珩便不回去了。” 朱衣焦急问道,“不回去你去哪?” 他当然可以交差,但他还是对这个一路行来的小侯爷有些担忧。 章珩歪着头,身后风雪交加,正如茫茫然的路途窥不见天光。 章珩的余生在这座孤独的坟墓前戛然而止。 那章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侯爷听说辞了官职,大漠去了一趟,后来便没了消息。 章家的小侯爷死了,世上多了一个皈依佛门的僧人。 此皆后话。 章璎并没有见到章珞的绝笔。 那封绝笔被章珩烧在了墓前。 但章珩在墓前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 他没有想到章珩会放弃一切跟着温蓝而来。 祝泠子说又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是不信的。 他来的时候,正听见章珩一字一句念着章珞的绝笔。 阿姐死了。 章璎从章珩口中知道一切。 阿姐因他而死。 也因这世道而死。
第153章 章璎呼吸不过来,只能隔着马车,听章珩一字一句地念。 “阿姐对他不起,但切莫自轻自贱,旁人如何阿姐不知,但在阿姐心中,爱也罢恨也好,章璎自始自终只有一人,血缘未必能抵朝夕相伴,若有来生,承蒙明礼不弃,你我便还做一世姐弟。” 知明礼者非阿姐也。 章璎捂住脸,干涩的泪滴打湿手心。 这世上的人,只有章珞知道章璎的心结。 阿姐在告诉他,不必介怀章璎这个名字,无论这个名字曾经属于谁,她替章家人承认了,章璎这两个字只能是他。 他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无名氏。 阿姐承认了他。 如此一来,他不必为鸠占鹊巢而感到愧疚,也不必因章家人而感到介怀。 阿姐这么好,到底是他害了她。 章璎这一生最后短暂的自由,是章珞和温蓝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他看着章珩离开,看着那代表皇帝的朱衣回去复命,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死讯便会真正传遍大江南北。 祝泠子问,“你的弟弟会去哪里?” 章璎摇头,“眼下风起云涌,民间短暂太平,他已不适合再回去朝廷做什么富贵公子了,但他已经大了,只要好好活着,便非我所能负累了。” 章璎猜的没错,章珩会带着他的愿望好好地活着。 一直活下去。 他会继承阿姐生前为他做的一切,在佛前忏悔,在佛前求他安康。 这是章珩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明月似弯刀,而那从辽国大央方向前来的一行,也要到这禁地了。 章璎浑然不知。 章珞的死带给他很大的冲击。 他好像已没有眼泪可以流,故土不能归,辽国已是死敌,父亲让他守着章家,他却让章家支离破碎,父亲让他看护国家,国家也似要支离破碎了。 大厦将倾,非他一人之力可为。 他能争来这短暂的安宁已极为不易。 祝泠子所言,“自己也拖着半条命,谁又怜你半分?” 章璎笑了。 他总是让这脾气古怪的大夫越发脾气古怪。 近些日子总是下雪,雪花就像阿姐的眼泪,落在他心头上,冰凉凉一片,牵得四肢百脉疼。暴君,花翁,义父,小宴,章珞,接下来还有什么人会死? 他总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死。 可他分明才是最不可救药的一个。 或许他该感谢这不知来历的大夫,还能陪着他走完生命最后的一段。 他这一生虽然足够悲惨,但似乎也能遇到伸出手来的人。 就像他虽然被亲生父母抛弃,但会有花翁养育他,就像花翁就要死去,章荣海会救他回家,眼下他身中剧毒,身边却有位神医亦步亦趋。 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仁慈。 “天下风云暂歇,却总有重新揭竿而起的一日,那时候,你觉得谁会逐鹿中原?” 祝泠子总是喜欢问一些让章璎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朝廷姓甚名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章璎的身体在月亮下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祝泠子下意识地替他遮住月亮。 好像害怕这个人被月光晒化了,从此遍寻不着。 “你在一日,我便护着你一日。” 白头发的大夫这样说。 他曾眼见众生皆血肉,这还是第一次从药罐中抬起头,看到的是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木石之心多一孔窍,原是仙人经染尘埃。 章璎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有些困倦,便靠住大夫的肩,祝泠子背脊僵直,良久将轻飘飘的人揽入怀中。 马车作响,月化纤尘,疾风卷动碎雪,恍惚车内的两人似一夜白头。 朱衣回到南方的小朝廷复命。 如今燕平才几年,他便带着自己的臣民龟缩一角,被辽人的铁蹄踏得丧失斗志。 皇帝失去了贵妃,也没能找回来章璎。 章珩也走了。 章珩不肯留下来,成为皇帝留住章璎的把柄。 至此李徵失去了所有能留住那个人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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