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起点。 芷兰宫处处是章璎的影子。 难怪温蓝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会疯掉。 他闭上眼睛,便好像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着宦衣,头发如海草般披散开,宫中特制的云纹遍布每一寸角落,袍尖一抹红鲜艳欲坠。 他在侍弄他的兰花。 低伏身躯的一截白色脖颈明亮动人。 那时候朱衣还在,跟着自己亦步亦趋。 那时候章璎还被握在他手心。 他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了,只有一片瓦灶绳床,和满墙温蓝刻下来的金黄面具。 温蓝也死了。 “你的马好快。” “别人送的。” “叫什么名字?” “小毛驴。” “它是马,为什么叫小毛驴?” “因为我指马为驴。” 那一年,十七岁的章璎骑着他的小毛驴在佛寺中带着年少的太子逃出生天,他们被关在地牢,小太子摸着他振翅欲飞的蝴蝶面具说,“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认得出来你。” 可他没有认出来他。 章璎是他这一声见过最光彩夺目的人。 他像天上坠落的太阳,像山林的四角驯鹿。 他留不住章璎,就像凡人留不住风。 他曾经在满目疮痍的世道活得如此肆意痛快,但后来发生了什么? 曾经还是昭宁太子的李徵认错了人,一步错,步步错。 章璎为了救他,在冰冷的寒水中泡坏了身躯,至今不能有子嗣,而他因自己的欲/望妄图留住这个人,想折断翅膀。 李昭宁从来不肯为自己作出的决定后悔。 章璎可以不救他。 救了他,他便是他一生的负累,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牵扯不清了。 他怎么能如此轻易便留下他一人在这世上受尽折磨! 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在佛祖面前念了数回经书,也不过是装腔作势,他敲着木鱼,烫过香疤,做过和尚,心里却在嘲讽这污浊苦世,如此数载春秋,直到长安古道落满雪花,青盐寺下的桃花开了又败落。 既天生桀骜不驯,又如何能在神佛面前低头? 但知道章璎死去的一瞬间,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若当真有来生,章璎是否还会在投胎路上重走一遭? 他终于明白章珩为何出家。 不过是用这三千烦恼丝,换他兄长能重新投胎做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李徵脑袋轰隆一声炸开,里头飞沙走石,硝烟弥漫。 他像孩子一样哭泣,直到泣出两行鲜红的血。 但这偌大的宫殿,已再无一个章璎走过来抱住他。
第166章 燕平八年冬,辽军入关,山河易主,立新汉旧邸为都。 后世称,旧汉亡于新汉,新汉开国八年亡于辽乃大势所趋,历史之必然。 李徵是唯一一个开国之君,也是唯一一个亡国之君,纵观其为帝生涯,早期殚精竭虑,后期刚愎自用,史官留下来八字评价,“为君不仁,为人不驯。“算得上中肯。能看出来他有几分本事,但这本事还不够力挽狂澜,先帝李景留下的是一个必将消亡的世道,无论是李徵还是章璎他们所作所为只是竭力将燕平这个年号延续三年又三年。 新汉的一切都是旧汉的回光返照。 这回光返照到了尽头,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而对于李景这个暴君,人们的评价各不相同,比起李徵无疑更加丰富多彩。 辽帝建国,一统天下,战乱平息,百姓才敢在滔天血雨中探出头来看雨过天晴。 新朝已立,建武朝,号永元,异族称帝,并未屠戮异己,而是奉行一家之策,多族共处。新帝登基第一道令便是易胡服,行汉制,用汉臣,享汉宗庙,礼汉先王,一切与原来没有任何区别,并请回了告老还乡的太尉明柯以出来稳定民心,听说一路辽帝纡尊降贵,礼待太尉,以至于这个老人涕泗横流,从明柯入朝开始,反对的文人士大夫便一个个相互瓦解,最终没有声息,而李徵手中的军臣矛盾在新帝手中也得到了缓解,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寅死了。 王寅死在宫变之中,听说死状凄惨,死后曝尸。在日以继夜推行了一系列恩威并用的新政之后,新朝站稳根基,反对派的声浪日趋渐少,众属地逐一归附,通婚立祠减税等旨意下来,士大夫阶层几乎被全然笼络,章荣海半生努力付之东流,倒是说得上讽刺。统治阶层在努力把自己融入中原的文化体系以证明自己顺应天命,对于穷苦的百姓而言,高高在上的官员是谁无人在乎,他们只在意今年的收成,只在意今日碗中的米。日子过的好了,民间的抵触情绪也便削弱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 辽军入关,开辟一个新的时代。 战争残酷,不是被人吞噬,便是吞噬别人。 辽军看似胜利,却最终屈服于强盛的中原文化辐射之下,内部对此决策也颇多争议,由此埋下将来之祸。后世记载武朝四世而亡,天下复归后汉,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但不可否认这第一个由异族建立的王朝虽然短暂存在百年,却是数代以来百姓最为安居乐业的时候。新朝的年轻帝王,确是一代雄主。 而在当下,天下太平,边关无可守,将士无所归,小西河王带着他的西河王师卸甲返乡,辽帝几欲挽留,戚淮言语尊敬,婉言谢绝,”戚淮亲自打开城门已是家国罪人,再封官拜爵则无言面对家中烈士。但陛下需牢牢记住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有一日君王无道,天下必反。” 耶律德让最终还是放他归去。 他们草原人敬仰英雄。 戚淮无疑便是英雄。
第167章 雪飒飒,风骤起,月正凭栏。 倾塌的王朝在消弭,曾大名鼎鼎的西河王师从此成为历史悲泣的黑白文字。 小西河王立在廊下,朱红的宫墙上映着他落拓的影子。 辽帝对他行汉礼,“多谢将军,你我虽曾是死敌,如今也算一家,若非将军深明大义打开城门,我又怎会有今日?” 戚淮发出一声叹息,“陛下是明主,我父亲一生效忠皇室,我与父亲却不同,我效忠的是百姓。” 只不知如此以来,百年之后见到父亲,是否能得到原谅? 长夜漫漫,黎明未至,波涛汹涌的史书将如何写下戚淮这两个字? 是投敌的将军,亦或卖国的竖子? 倘若和那阉人宦官写在一处,名字在书页间碰头,倒比永不能实现的婚书更加牢靠。 戚淮神思飞散,面露痛苦之色,座上的耶律德让忍不住问了一句与正事无关的话,“你要去找章璎?” 戚淮微微一愣。 他不是傻子,纵然当年周旖东封锁了消息,他也大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关于后来温蓝已死,章珩出家之类的事,足以印证他心里可怕的猜测。 章璎已经死了。 否则章珩怎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之所以还苟活到今日,也不过想亲眼见百姓太平无事。 从某种程度来说,章璎与他算是一路人。 他们效忠百姓,而非效忠皇权。 但章荣海以及老西河王,他们保护的是皇室。 戚淮直到后来为了寻找章璎踏破铁鞋,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他穷极一生,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 他的心缺了一块叫做章明礼的部分,可笑的是直到那一部分丢失,才知道它隶属何名。 “他即便死了,我去看看他,又有什么不可?” 戚淮声音温柔,这天下还没有人见过小西河王如此柔软的神情。 他最后见他一面,然后死在他的坟前,了此离经叛道的一生,也算有始有终,全一段他们的过去。 就像温蓝做的一样。 他竟开始羡慕温蓝。 耶律德让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道,“将军莫急,章璎未死。” 戚淮猛地顿住了脚,声音干涩的像是被划破的老树皮,“陛下切莫开玩笑,他的事,草民经不住玩笑。” 耶律德让道,“当年不过是他故意气温蓝的把戏,我们去的时候他还活着。” 戚淮无法心平气和,“你们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那他现在呢?” 耶律德让据实相告,“我这几年虽在打仗,却一直关注他,他身边跟一位神医,身体调养的差不多,打仗的时候一直在阿里图,但这几日身子每况愈下,清醒的时候不多,我便让神医将他从阿里图带回来,举国之力想办法,便不信从阎王手里抢不下来这条命。” 戚淮心痛如刀绞,后知后觉,“他怎么了?” 耶律德让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伤痕累累带着李宴从大央逃出去,后来李宴死了,他遇到一位神医,神医勉强治好了他的伤,这几年的调理之下当年琵琶骨落下的伤也死里逃生地好了大半,只是他为了快速恢复功力而服用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虽然能恢复功力,但却以耗尽生命为代价,他的日子因这剧毒所剩无多,但索性已经有了新的办法,但无人试过,未必能成。” 戚淮心神剧震,知自己为了守护家国,终于负他良多。 若不是他放开了章璎的手,又怎会遭遇这日后的一切? 辽帝口中轻飘飘的几句话,是李宴沉甸甸的一条命,没有人比戚淮更明白李宴对于章璎的重要。 他装糊涂了好几年,周旖东拦下来隐瞒他的东西,无论是章璎亦或李宴,他当真一无所知吗? 他只是不肯面对罢了。 他是个懦夫。 戚淮几乎就要痛哭流涕。 他怎么能配得上章璎? 气血翻涌,蛊毒作祟,小西河王因痛楚而面容扭曲,“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长安,就在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
第168章 “他在宫里。” 耶律德让不再卖关子,而是如实回答戚淮的问题。 “祝泠子遍查医书,找到了一种另辟蹊径的解毒方式。” 戚淮手一抖,抬眼看向耶律。 年轻的皇帝毫不怀疑,若是目光能有实质,他此刻已被那双眼睛洞穿。 耶律德让清了清嗓子。 “域外有一对蛊,母蛊杀人,子蛊救人,母蛊入体绵延繁嗣,食人心脉,子蛊入体吸髓而生,章璎体内烈毒聚入骨髓,借这子蛊吸走烈毒,也不失为一个救人的好法子,但若这子蛊长期留在人体不出,便有被吸干骨髓夺走性命的危险。” 戚淮干哑着喉咙,“所以?” “需要一身中母蛊多年,蛊毒融入血脉之人放血来诱子蛊出来,子蛊母蛊之间有天然的感应,但此法很有可能连累那相助之人失血过多而死,而即便恰好有人常年身中母蛊,又愿意为他流干鲜血,也不见得能成功保住他的性命,说到底还是冒险,这子蛊母蛊同源,出自苗疆,以子母蛊为首衍生无数各色门类的毒虫,有人专门研制和贩卖,但价格珍贵,千金难求。我本已不抱着希望,但有一日同祝蔚提起,祝蔚称他当年在鹰嘴山机缘巧合,劫掠过一批西域货物,其中正有这子母蛊,他说当年种给你的蛊虫,正是母蛊,如今他手中还有一只子蛊,就看你是否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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