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荣海被下派扬州,回来需要三五月,便由几位姨娘带着三个孩子一路往山中而去,数名仆从随行。 章璎心不在焉,人跪在佛像前,神魂九霄云外。 章珩瞪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小心佛祖怪罪你。” 章璎挑起长眉,“那佛祖有没有教你,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 章珩跪在蒲团上用力闭上眼睛,表示他生了气。 那侧许久没有动静,他眼睛睁开条缝隙看过去,章璎跪着的蒲团空空如也。 章璎行事跳脱,交友甚广,半月不见人影是常事。 如今章荣海不在长安,章璎便如孙猴子出了五指山。 章璎不见了。 温蓝也不见了。 便只剩章珩跟着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好不心烦。 不久青盐寺戒严,听说卫家丢了小主子,山中只出不进,章家人先行离开。 又过好些日子,卫家的小主子找到了,章璎与温蓝一前一后回来。 章家上下习以为常。 永安十七年是不详的年份。 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或许是由于孩子们在佛祖面前出言亵渎,佛祖降下灾难。 世人说神佛悲悯,却不见神佛威严不容侵犯。 得知章珞被章璎奸辱的消息,章荣海从扬州提前回来,章璎被赶出家门,章珩恨毒章璎。 他跑到温蓝住的老屋拉住温蓝的手,“为什么你也要走?” 温蓝揉了揉他的头,“大公子很早以前就烧了我的身契。” 章珩咬牙,“你什么都不要了?” 你的面具不要了? 我也不要了? 温蓝弯了弯眼睛,“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于是章珩明白,于温蓝而言,他们都是身外之物。 章珩将从温蓝处受的气出向章璎。 他将灶房腐烂堆叠的菜叶扔到章璎的头上。 戚淮上前与章璎打了一架。 温蓝一直看着,不知为何没有现身阻止他的羞辱。 章府门外只剩章璎一个人。 他的脚下绯红的浓血与急雨融为一体,仿佛要被惊涛骇浪埋葬。 温蓝踩着血水走到章璎身边,身后是无情的雨和凄厉的风,从此跟着章璎一去再不回头。 即便之后章璎大闹章珞婚礼,温蓝始终没有出现。 周渐学死了,章璎入了宫,章荣海自尽,章珩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 如今章珩扬眉吐气,章家一如往昔。 多年不见,温蓝不知是否娶妻生子。 章珩知道,尽管全天下都唾骂章明礼,若知章明礼要死,前方天罗地网,温蓝也会赶来见最后一面。
第16章 温蓝最终还是被抓了。 诏狱之中火把通明,人影杂沓。 章珩身着锦绣锻衣,在兵戈中笔直站立,直到黑衣人被数杆红缨枪逼至死角。 众多侍卫将他压跪下来,膝盖重重埋进了土里,犹顽强不肯就犯。 银色蝴蝶面具落下,似人类的头骸。 没有人想伤他,但他功夫太好,若不用些手段,今日一过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章珩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一眼便能辨认温蓝的身形。 他弯下腰平视那双棕色的猫眼,一字一句道,“温蓝,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芷兰宫的灯一盏一盏亮起。 戚淮的目光落在诏狱的方向,转头对章璎道,“这段时间你或许不知道,陛下放出你人在诏狱的消息,温蓝已经自投罗网。” 章璎猛地咳嗽出声。 他身子养的不大好,惨白的手指抓住床帐,呼吸一起一伏。 温蓝怎么会回来。 明明让他留在扬州永远不要回来,等自己想办法脱身再与他会合北上。 章璎心头猛跳,“温蓝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戚淮有些奇怪,因他问的话没头没脑。 “你觉得我应听到什么?” 章璎观他神色似是不知,终于放下了心。 温蓝被诱捕,他的坚持和计划已经再无意义。 温蓝是个聪明人,他当真看不出来这骗局的破绽,还是说舍不得离开这花团锦簇的长安城? 章璎心烦意乱,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三十斤的锁链沉沉将他坠在榻上,犹如废了下肢,以他如今的情况,莫说运行内力,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 他二十六七岁了。 半生已过,一生未完,余下的岁月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若当年跟着桥洞下的老乞丐一起死去,是否如今已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 可这世上还有他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 睫毛微微一颤,覆盖住漆黑的眼珠。 那双颠倒众生的凤凰眼变了形状,掀出寻常隐没与褶皱之下的一颗红痣,如退瓣新莲柔软的苞心。 戚淮心中微微一动,握刀的手几欲要碰触那尾红泪。 他想起早些日子种药时候,被吊起来的章璎掀开的眼角。 章璎曾说,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后知后觉。 半空中的手收回来,戚淮如梦方惊。 此刻若有一杯酒,他必定迎头浇下,周身窜动的野火不知何时已然燎原,就要烧向那具被锦袍包裹的白馥身躯。 小西河王面无表情,若有人看过去,会以为他在思索朝野大事。 他压碎满目绮念,“温蓝回来,你对陛下已没有用处。” 章璎是习武之人,不能与寻常去势的太监类比。 这一次病情虽然来势汹汹,却并没有伤及根本,假以时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不是问题。 棘手的是陛下。 若陛下动了杀心,章璎纵有九条命,也一条留不下来。 章璎却似乎并不在意,“温蓝回来了,我能见到他吗?” 戚淮回答,“如果他想见你,就能。” “小王爷若不审我便离开罢。” 戚淮手背上的青筋如刀上的青龙图腾一般暴起。 吱呀一声,殿门重新锁住。 芷兰宫又一次剩下他一个人。 章璎动了动脚腕上的锁链,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双目,神魂入梦,梦中少年鞍马,故人归来,春花浓艳似酒,落霞孤鹜齐飞。 一阵风过,窗前灼灼盛开的君子兰吃尽尘埃。
第17章 燕平元年,五月底。 正遇四年一度的琼林宴。 宫中摆席,宣门洞开,两排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丝竹乐音如缕,人来人往不绝。 红衣艳服的舞女柳腰婀娜,鬓垂翡翠。 酒过半巡,诸新科士子三两一团,场面话论的热火朝天。 今年的状元,正是章璎姐姐章珞的继子周旖东。 周旖东是周渐学唯一的儿子。 新君高距华宴,身边跟着的却不是朱衣。 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 青年生一双棕黄猫眼,肤色白/皙,唇瓣殷红。 密黑的发为玉冠束缚起,侍卫鲜亮的常服穿上身,有如泠泠生辉之玉树,又似波光荡漾之清湖,正是朗月一般的风仪人物,舞女向他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柔细的脚尖踏错步伐。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李徵娓娓道来,“朕将朱衣提至禁卫首领,今日正由他轮值,空下的位子总得有人接应,他叫温岚,出身于南方旧族。” 当年刺客至今不曾落网,温蓝虽行事谨慎,始终带着面具,但不能保证他未暴露身份。 为防刺客挟怨报复,李徵对外编造身世,并替温蓝认义父义母,从此与章家再无任何关系。 温蓝一介奴仆,在座见过的人只有戚淮和章家人。 戚淮不会说,章家人有章珩在。 温蓝拱手,“见过诸位大人。” 诸大人见他形容得体,面貌上佳,颇有原来朱衣的风范,纷纷称赞“温侍卫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年轻的君王近卫,两三年之后便是和朱衣一样翻云覆雨的人物。 戚淮虽是新君倚重之人,却不知青盐寺李徵遇刺一事,始终认为新君看在章珩的面子上寻找温蓝,并给温蓝留一个官位。 新君对女色极淡,身边阉宦再不敢再如从前跋扈,哪里有章璎在时指鹿为马的气势。 旧势力的清除意味着新势力的崛起,今日高朋满座皆新君党羽,朝野上下不过李徵的一言堂。 章璎拼死护着温蓝,温蓝却自投罗网,享用泼天富贵。 戚淮有些替章璎不值。 可他分明恨不能将之剥皮拆骨。 温蓝坐在新君下侧首位接受众人敬酒,猫眼弯如新月,“诸位大人客气。” “温侍卫这么多年一直在南方,往后便可于长安享受富贵。” “这南方温家可要被人踏破门槛了。” 温蓝一杯一杯饮酒,远远见章珩行来。 “温蓝,这么多年,你在什么地方?” 温蓝抬头,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看谁都仿似情深不已。 章珩心头微微一跳,“我求陛下诓你回来,你非热衷利禄之人,本以为会拒绝。” 温蓝摇头,“我想救他。” 章珩咬牙,“他如今人神共弃,你何必费心救他?” 温蓝神情奇异,“陛下要杀他,我不回来他就死了,我受这功名,陛下饶他一命,各取所需不好吗?” 章珩疑惑不解,“你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答应与你的交易?” 温蓝凝视杯中晃动的酒水,“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在青盐寺走失的根本不是什么卫家的小主子,而是今上,此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陛下不会对外提起。我在刺客的手中救了陛下,陛下早已知道救他的人是谁,只是为不牵累我,直到现在才相认。” 章珩猛地想起当年浴佛节后温蓝不见的事。 章璎不见常有,温蓝若是离开,必定事出有因,难怪当年他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原来本便不是同道。 他竟一直以为陛下是因他的恳求才寻找温蓝,甚至加官进爵。 竟还有他不知道的渊源。 陛下先用他做筏子吩咐戚淮找人,后又封死温蓝旧日的身份让其脱胎换骨,重新光明正大位于人前。 见过温蓝的人不会拆穿他,未见过的人不会怀疑他。 如此费尽心思,难怪温蓝笃定陛下会为他饶章璎一命。 “你既救了陛下,为何不肯主动出现?” “救人本不图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大公子,我永远不会穿上这身衣裳,在这里和一群两面三刀的人说话。” “温蓝,你宁愿做他身边的一条狗?” “你若是有本事,也可以让我做你身边的狗。”温蓝沉沉笑了声,替他斟一杯酒,“这样好的美景,锦衣侯莫要浪费。” 他意指舞女,却用焚人的目光看着章珩。 章珩耳根微红,“你还记得当年我生病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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