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倒抽一口冷气。 “明礼,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边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纵然与北辽通商,钱财又入什么人的口袋?我们的皇帝不如辽人的皇帝,我们的子民不如辽人的子民,羔羊将来拿什么与狼群拼杀?” 章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平日不见,便以为比当年要好。” 章荣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西河爆发的疫情?若非百姓饥不择食,靠掘野鼠分食而保命,又怎会有这样的疫情发生?根源不治,便还有下次,那时候哪里再来一个神医?你平日不见,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章璎神情如梦初醒。 他当年得见疾苦,是因为他是花翁怀里的乞丐。 他后来不见疾苦,是因为他是章荣海的义子。 官员风花雪月,民间易子而食,原来生而为人,情感未必相通。 “北辽和盟到期,辽帝又怎会与如今的李景签下和盟?为父不忍见高祖大业毁于一旦。” 章璎隔着漆红轿帘,看向一双双枯树枝般的手与干涸的眼睛,仿佛被抽干生气。 他出身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忘了本? 章荣海半生高官厚禄,却能如此体恤民生,章璎自觉十万分不及之。 “明礼,身可以残疾,心不能残疾。你以为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苟活?你以为章珞失节便是苟活?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数万万的百姓每一日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那才是在苟活。你莫怪我狠心,若能换来天下太平,无论是牺牲任何人父亲都在所不惜。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章璎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却背脊笔直的义父,在他身上看到中原读书人的脊梁。 他无愧于万众拥戴,这世间处于危难,总有人要站出来,举起炽热的火炬。 “儿子听义父的话。” 他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别人像他一样苦。 章荣海在风声中注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用手轻轻比了比,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 “长高了,也该长大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条路十分艰难,为父希望你能走到尽头,然后,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章家从不是你的负累,章珩也大了,不该总让兄长和嫡姐挡在前面。” 章璎眼中有泪,兴许进了沙子。 浮光霭霭,静夜沉沉。 明月普照万物。 它从来不怕诋毁,是因为高高挂在天上。 少年如此回答他的父亲,“山河满目疮痍,诸客袖手旁观,若无人舍身取义,我愿做赴汤蹈火之人。” 章荣海抱住章璎,老泪纵横。 他怕这个孩子将来恨他,于是在这一刻将他抱紧。 人什么时候会长大? 或许是一次谈话,或许是一个噩梦。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章璎长大了。 在一个风雨将停的深夜里,在满街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 生也一样。 碌碌无为是一生,金戈铁马是一生,劳累奔波是一生。 既免不了一死,便要生的有价值。 做侠客是为了救人。 做宦官是为了救人。 又有什么不同? 章荣海教会他什么叫做牺牲。 如今百姓饥荒,僵尸满道,倘若有一日盛世降临,许多像他一般流离失所的孤儿有衣可穿,有膳可食,从此没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枉死的百姓,万民富庶,九州繁荣,曾为之以身赴死的人们将绵延于庙堂千秋万代,但在其中必然找不到一个叫做章璎的名字。 倒也无妨。 花翁死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的名字?
第44章 早已厌倦这吃人的乱世。 乱世夺走他的亲生父母,也夺走了花翁。 倘若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须做一个好人,那他便做这唯一的恶人。 只有身背无数恶名,才能靠近李景,夺走他的江山,替无辜枉死的百姓偿命。 章璎苟活下来,入宫中做最卑下的太监。 章荣海贿赂过当时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笑了笑,“你的儿子既不能人道,有这东西和无这东西也没什么差别,我亦不想多见血腥,日后总闯不出大祸。” 若非章璎不能人道,总管不会如此通融。 毕竟当真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依照李景的性子,他们没有一个能活。 章璎入宫的那一天,章荣海整理好他歪斜衣冠。 “父亲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章璎没有落泪,手足无措地站在章荣海的身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被当朝太傅捂热脚心的小童。 章荣海注视自己义子入宫的背影,扶着墙壁软下/身子。 他老了。 数十年汲汲营营,为国为民,到头来落个义子入宫,长女守寡的下场,也不知这是否是他的报应。 这一生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到底愧对自己的儿女。 章璎在宫中做苦役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余岁,面容英俊,身形高长,孤单地在花阴下晃荡,走到一片地前拿起锄头。 他知那是李景,大气不敢多出。 李景一边种地一边萧瑟叹息,“今天杀的人有些少。” 他杀一个人就种一块地,久而久之御花园后的土地郁郁葱葱。 章璎心知机会来临,大着胆子靠近李景,佯装不识得其身份。 “你为何在此处种地?陛下看到会杀了你。” 李景回头,把锄头随意扔在地上上下打量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小监,月光照亮一张精致的面容。 “哪里来的小丫头女扮男装?” 章璎反唇相讥。 “哪里来的老侍卫指男为女?” 李景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陛下不会杀了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李景摸着下巴,“也是,你长的这副容貌,陛下不一定舍得杀了你。” “陛下年纪都够当我的父亲了,你在胡说什么?” “咳咳,陛下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章璎没有理他。 李景凑过来,“你会种地吗?” 章璎摇头。 李景笑眯眯道,“日后我来教你种地,这地里的肥料可非同一般,长出的庄稼也十分结实。”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学种地?还有许多活要做。而且你一个侍卫,为什么每天都要种地?” “奉旨种地。” 李景神秘兮兮。 “明天我在这里见不到你,就告诉你上头的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花肥。” 于是章璎每天都过来跟着李景学种地。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章璎。” 李景笑,“章家那个?” 章璎脸色一白,“你也知道了?” 李景故意说,“强/暴了姐姐,杀害了姐夫,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章璎咬牙,“你若是嫌弃我穷凶极恶,便不要再来接近我。” 李景咧嘴一笑,“我也不是好人,你看你手中的肥料,那是陛下杀人后焚化炉里烧出来的骨灰。” 章璎悚然一惊。 李景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个模样,怎么看也是那章珞占了便宜,为何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章璎面无表情,“我不想提这些事。” 李景撇嘴,“不想说便算了,当我喜欢打听。” “你的名字叫章璎,你姐姐的名字叫章珞。” 李景叹一声,“璎珞,璎珞。给你取名之人视你们为十万宝珠。” 章璎笑了,“原来如此。” 李景诧异,“你是个文盲头子。” 章璎反问,“你呢?” 李景反驳,“我会作诗,不算是文盲。” 章璎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怎么解释。 李景弯着眼睛笑,时不时拿折扇打一把章璎的屁股催促他快些干活。 章璎像头地里勤劳的小牛。 李景哼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仔细听着词,章璎脸色就不好了。 “你耕田来我织布……” 他一直在耕田,李景没有织布。 过了没一会,李景又换了曲。 “江头唱罢,春意了……” 章璎觉得这时候的李景看他的眼神像个嫖/客。 尤其是唱到春意了的春字时候。 摄于暴君的淫威,没有人敢使唤章璎,也没有人在章璎面前戳破暴君的身份。 章璎每日的工作从倒夜香变成了种菜。 李景的菜园红的白的绿的蔬菜郁郁葱葱,少不了他的功劳,只是每日手里一把肥料撒下,忍不住还会颤抖。 那是人的骨灰,肥料日日新增,便是日日都有人死。 他不知道李景猫捉老鼠的游戏什么时候会玩腻,便随着他演戏,终日小心翼翼,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如此一段时间,在菜园子里的菜就要收成的时候,李景在他的菜园子里穿上了龙袍,和他眨了眨眼睛,“过来。” 章璎怀里捧着一捆萝卜,脸就要埋进地里,只留着一个屁股墩在外头。 李景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 “没出息的东西。” “往后留在朕身边,做的好了,朕留着你,做的不好,就推出去砍头。” 章璎看起来几乎是瑟瑟发抖地接过圣旨。 “陛下饶恕奴才。” “饶恕你什么?” “奴才不知陛下,称呼陛下为老侍卫。” 李景便又被他逗笑。
第45章 动不动砍头是李景的口头禅。 皇帝的口头禅总有人照办。 章璎跟在李景身边,后来有一天,当初章荣海贿赂过的太监总管被砍手,扔进焚化炉。 章璎为之求情,然而因为章璎的求情李景杀了他。 “如果你不求情,他失去的只是一双手。” 章璎从此战战兢兢地做暴君身边的一条狗。 原内务总管已死,章璎成为新的内务总管。 永安十八年,卫皇后身体一蹶不振,不日病死,太子于葬礼触怒李景,在章璎的斡旋之下被贬青盐寺。 青盐寺不只是一佛寺,也是中原少林武僧的聚居之地。 太子入青盐寺,一来浮玉坊不敢在青盐寺造次,二来能从李景手中保住性命,三来可以乐善好施积攒民心。 只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太子为阉宦所害。 后来卫家门生替太子求情,他本应被制成人彘,章璎心存善念,提早得知消息,便先一步将人处以炮烙。 长久痛苦地活着,不如悲惨地死去。 他救下太子,太子认为他害得自己落发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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